囚龙(6)
“你既然知道我是龙神,”他坐起身来俯视我,“就该知道我可以选择谁做天子。你们凡人不都说皇帝是真龙吗?有我这个真龙保驾护航,你怕什么?”
“您还是放弃这个想法吧,杨佑只想当一个闲散王爷,您不如去找四位皇兄。”
我虽然不聪明,但牢牢记得一点,也是这一点让我从这吃人的宫里活到了现在——
千万不要试图占有那些自己配不上的东西,因为配不上的东西就是配不上。
“罢了,”他长叹一口气,“你到宫里才两个月,还不懂得宫里的规则,也许有一天你懂了就会来找我了。这宫里头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你想做一只吃草的兔子,却不知这里都是嗜血的猛兽。”
他化成轻烟消散。
我一直觉得神明是又神又明的,直到遇见这位自称敖宸的龙神,我才知道神也有瞎眼的时候。
不然他怎么老是想让我当皇帝?
我第一次见到敖宸,是在皇宫的一个不知名的水池。
皇宫里处处都是假山花园,没有一处不是雕梁画栋,华丽大气,精雕细琢。随意停驻便可看到美丽而诗意的景观,连名字也透着天家的威仪与底蕴。
昆仑湖,苏州街……都是我以前从未听过看过,更从来想象不出的豪奢。
那时我还是个刚刚从妓院里出来的孩子,浑身上下透着与皇宫格格不入的粗野和俗气,连吃饭惯用的金银筷子都不舍得用来夹菜,桌上盛饭的玉碗也不敢拿起来。
为此,宫人还经常在背地里笑话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小子。
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皇宫就是一个雕栏玉砌的囚笼,把我和娘亲都关在了这里。
这里只有一个主人——那个独一无二高高在上的皇帝,我的父皇。
我们都是他养的宠物,只有讨到了他的欢心才会有更好的地位和待遇。
主人的心神都是有限的,于是为了他那有限的欢心,宫里的宠物们都要争个头破血流。
在江南,我被别人叫做没爹的野孩子。到了宫里,回到了父亲身边,我虽然成了皇子,却变成了一条狗。
靠着摇尾乞怜获取主人的欢心。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做一条高贵的狗,还不如去秦淮河边做一个船夫。
或许被关着的只有我一个人,娘亲甘愿做囚笼里的金丝雀,吃好的穿好的,还有无数下人前后呼应,跟在贵人身边,金丝雀也仿佛有了很高的地位。
秦淮河上的姑娘姐姐们,不管是艳丽色气的歌姬,还是神妃仙子的文雅名妓,她们所学所用,所思所想,不过是为了找一个合适的安稳的囚笼。
我没有立场指责母亲。
无论是她在声色犬马中度过的前半生,还是她将在宫墙中度过的后半生。
甚至于我可以为了她,为了我们,去强颜欢笑地乞求皇帝的垂怜。
虽然我感觉我身上没什么东西是皇帝喜欢的。
或许有一身皮囊?我总是听见他夸我长得好看,可是宫里好看的人多了去了,就是几个兄弟也都好看得紧。
我实在是太过普通了。
就算我私下练就了一身讨欢心的本事,皇帝根本不来母亲这里,我练了又给谁看呢?
令我头疼的是,母亲才刚刚进宫,皇上也不过来了一次,她便兴致冲冲地和我商量着,要我去争太子之位。
我才十岁,很小, 但不意味着我笨。
皇帝没有皇后,也没有太子,但在我前面还有四个皇子。
我私下里听过不少下人的八卦,四位皇子的母家都是前朝赫赫有名的朝臣世家。
我哪里来的靠山和胆量敢去和他们争储君之位?
躲都来不及。
我同娘亲说了好几次,她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上位、夺嫡。
我也懒得再说,平时随意糊弄她,对外装作一个怂包草包的样子,希望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娘亲可能是念着贵人终有一天要来接我,不管生活再怎么难以为继,都一定要我去上学。是以我虽然在妓院长大,读的诗书却不少。
先生总会因为我的身份对我多有微词,但接触了我后都无一例外地夸奖我天资聪颖,非池中之物。
我娘也就更为高兴,大约是觉得我以后也能成为父亲那样的贵人吧。
听的夸奖多了,我便总有一种恃才傲物的感觉,觉得自己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物,十多年后金榜上说不得还有我的名字。
第一次知道我的父亲是皇帝时,我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兴奋,却又觉得理所当然,像我这样从小聪明的孩子,自然不会有一个草包的父亲。
我以为我畅想的未来马上就在手边,我甚至都不用去考场求取功名,我的血缘让我比天下所有人都高上几分。
进宫那天晚上,一直跟着我们从江南来的婢女被毒死了。
母亲当时拿着一碗燕窝,看婢女吞口水的样子十分可怜,便用小碗分出来赏她先吃几口。
她比我先吃,吃了就立刻毒发身亡。
现在还没有查出到底是谁下的毒,又是怎么下的毒。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的父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并不意味着我也是,比起他来,这宫里所有人都是贱命一条。
史书诚不欺我,作为一个普通的皇子,登上高位的机会微乎其微,比起争权夺势,最重要的是事情乃是保命。
他们夺嫡的神仙打架,我这类凡人要做的就是避免自己遭殃。
装是装了个草包,但我本身又不是草包,平时装得非常郁闷,十分想念以前在河边自由自在的日子。
那时候还可以放风筝斗蛐蛐,下河摸鱼,要是缺了钱就悄悄带着几本**图翻到贡院里去卖给监生。
好在我和娘亲是宫里的小人物,平时没人注意。我要是小心些还可以溜去人少的地方自己玩耍。
那一日闲逛,大约是走到了皇宫的北边,我翻过一座小山,在树林掩映之下,发现了一处开阔的大湖。
这个湖比御花园的昆仑湖大了将近一半,我非常疑惑,这样大的湖为何从没有听人在宫里说起过?
很快我就发现了这个湖的奇特之处。整座湖的四周都是小山,山上种着松树,墨绿而葱郁的松树林在风里发出怒海狂涛般的声音。
起风了。
但是湖水没有一点波纹。
一点都没有。
水面平静得好像一面镜子,清晰地将我的脸印在水面上,如同新磨的铜镜一般。
饶是我初生牛犊不怕虎也知道这不合常理。湖水虽然清澈,在阳光下竟然微微泛着黑色。
我小心翼翼地慢慢走近,波光粼粼有些晃眼,我还是看清楚了,水并不是黑色的。
恰恰相反,水非常清澈,正因为水清澈无比,水中的东西才能映照上来。
水里盘旋着一条长长的黑色物体,我起先以为那是一条大蛇,因为正值冬天,蛇都在冬眠,我便壮着胆子多看了几眼。
我试图在盘旋着的一坨中找出头部,可是水太深我根本看不清,只能勉强看出它身体的轮廓,粗略估算了下,这条蛇恐怕有几里长。
这么大的蛇恐怕活了不少时日,怕不是都成精了?
皇宫不是人间最重要的地方吗,都说皇帝有天命保佑,妖邪莫近,皇宫里怎么会有妖怪?
第6章 (修)
湖畔吹来森然寒风,水面毫无波澜,我虽好奇那只大蛇,但也知道害怕,赶紧往后跑,只想快点回去。
去哪里都行,哪怕是去哪位娘娘那里挨骂也好,总归要去有人气的地方。
但我无论如何都出不去。
我打小惯会在金陵城中乱窜,娘忙着做生意管不上我,楼里的姐姐姨娘都觉得我是个不招客人喜欢的拖油瓶,不想管我。我上学结束便可以拿着夫子赏我的几个铜钱去三山街饮马巷里到处蹿,别的本事没有,认路却是很熟的。
就是深山老林我也能认得出路来。
可这片松林却邪门得紧,我仔细看去,每一颗松树都长得一模一样。
无论是龟裂干枯的树皮,缝隙间渗出的松脂,还是分岔的枝丫,都一模一样,分毫无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