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龙(102)
他难得讲起自己的故事,杨佑便认真听着。
敖宸却不再说话了。
“没了?”杨佑问。
“没了。”
“怎么就没了呢?”杨佑不解,这种历史性的会面,难道不是应该久久镌刻在记忆之中吗?
敖宸轻轻地笑,或许又不是笑,杨佑从中读到了很多复杂的涵义,小时候的他不懂,现在的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回想起敖宸的神态和语气。
只记得敖宸说:“大概就是一个愣头青和另一个愣头青讲述自己的豪情壮志,两个人一拍即合吧。过了那么多年,谁还记得呢?也没什么好记的。”
那些风霜雪雨的苦楚,把酒言欢的畅快,纵横天下的豪情,海晏河清的壮志,早就成了故纸堆中的一堆尘烟,风一吹就散了。
与任何人而言,都没有了价值。
敖宸明白得晚,杨烁明白得早而已。
杨佑品不出敖宸的萧瑟,这时候却颇有些感触,大约有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心态。
说不上是不是他自己的牵强附会。
如今前路凄迷,他却还要走下去,一时也有些踌躇。
杨遇春的光着上身,肌肤透着干燥的温暖,杨佑半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问道:“牛啊,除了我遇刺的那两回,你杀过人吗?”
他本是想问,杨遇春何以在当时迅速地反应,并毫不犹豫地拔刀,而且丝毫没有任何噩梦和消极的情绪缠身。
“杀过。”杨遇春答道。
杨佑却吃了一惊。
“从前春耕争水,各寨争矿,泼皮打架,伤到哪里都是常有的事情,就算不杀人,手上重了也是要命的。以前村子里遭匪,俺下手重了些,留下了三条狗命,族老替俺遮掩了。后来和泼皮打架,手里也没轻没重,不知道死人没。昨天那些人也是,不知道刀上有没有留下几条命。”
他的河北口音让杨佑觉得好笑,“杀人是什么感觉?”
杨遇春的胳膊僵了一下,“没感觉,比杀猪还轻松。”
这又是什么比喻?
“鸡砍了头也会蹦跶几下,猪被捅了脖子放血也还有力气挣扎,可是人一刀下去,不死也是半条命。太轻松了。”
杨佑仔细品味着他的质朴而无情的话语,忍不住笑了出来,“杀人只是一刀的事情,可是一个人要长大成人,却要耗费若干的时间和精力。”
杨遇春低头看着脚边的刀,“老道士说,正因为救人比杀人难得多,所以手中的刀不要轻易挥动。俺的刀,是用来替王爷守护天下的。”
杨佑没想到陆善见还会教杨遇春这些东西,只是这话此刻听起来却有些大逆不道了。
“这些话别跟其他人说。”
杨遇春点头。
两人又聊了些杨遇春小时候的趣事,都是些田间地头的琐事,不然就是无尽的流浪。
杨遇春是弃婴,从小吃百家饭,在原来的村子待到十三岁,已经是个小牛了,本来已经同一户人家定了亲,当倒插门,却不料那小姑娘在路上被土匪劫走了。他奋起之下杀了三个土匪,保住了未婚妻,却让村子遭到土匪的嫉恨。
河北官场腐败已久,官匪勾结,百姓为了生活,家族中多多少少和土匪有着联系,有的地方甚至是土匪在维持日常秩序,执行法度。
可笑至极。
他们村的族老和匪头子关系好,做主请匪头子吃了顿饭,土匪有错在先,便没有再找村里的麻烦,只是杨遇春却再也不能留在家乡了。未婚妻一家给他收拾了包袱,他就开始了流浪。
苦力、纤夫、打手……他不识字,只能卖苦力,又是个牛脾气,别人来找他麻烦,他也要找回去,一来二去,竟没有在一个地方待久过,几乎在河北府全境流窜。
好不容易在一个富户家当上了长工,又遇上天灾,河北全境缺衣少食,富户家里染上了瘟疫,下人们抢了钱粮都跑了,他守着富户一家人咽了气,也没钱请先生算阴宅,只好随便找个地方把人埋了,随手栽了几棵树,然后就顺着人流南下往京城走。
进了京城,他才知道人间繁华,可惜再繁华也没有他的份,他们是雕栏玉砌下的蝼蚁,是达官贵人们门前的弃灰。
直到他遇到杨佑。
杨遇春一边说着,一边也回想着自己的人生。
小时候苦,村里的老人常常说,只要熬过去就好了。
在河北流浪的时候,在京城挨饿绝望的时候,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肯定有好日子过。
可是好日子到底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只有那一个微弱的缥缈的期望像一根线一样吊着他的命,只要松一下,他就得玩完。
庆幸的是,他等到了。
“进了王府,才知道什么是好日子哩。”
杨佑听着他的话,眼眶有些湿润,“一个胶东王,只能救一个杨遇春。可是天下的杨遇春何止千千万万啊……”
杨遇春拿着木棍捅了捅火堆,侧头看着杨佑,“王爷,俺听老道士说,你是要当皇上的人。”
他话中的真挚让杨佑无法逃避这个问题,“如果我说是呢?”
杨佑停了会,认真道:“我想让天下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不是因为某个王爷的善心施舍,我希望每个人靠着自己的双手就能过上好日子。”
杨遇春笑了笑,他不知道如何评价杨佑的梦想,只是隐隐有些兴奋,他握了握拳,问出了自己关心的话题,“那俺以后能当将军吗?戴着大鸡尾巴毛的那种?”
杨佑失笑,“戴着戴着,别说鸡尾巴毛了,孔雀尾巴毛都给你戴一圈。”
第76章
夜里,风停雨霁,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江岸边点点渔火摇晃。破庙在山上,杨佑出门看去,山丘平和地在黑暗中现出黛青色的暗影,山下的平原伫立着排列整齐的房屋,燃起的灯笼照亮了深蓝的夜空,将天际染成朦胧的橙色。
杨遇春穿好衣服走出来,站到杨佑身边,问道:“王爷,你在看什么?”
卓信鸿眼睛死死盯着山下的道路,试图从那黑魆魆的一片中辨别出什么来。
杨佑指着灯火通明的城市对杨遇春解释道:“你看修阳城。”
杨遇春抬起手在眉间一搭,叹道:“还挺亮。”
杨佑笑着摇头,“洛水沿岸以商贸出名,你看那城中灯火不息,可是沿江却寂寥无人。”
杨遇春大手一拍,“正是,莫不是那些追杀我们的人在封江?”
“也不一定是封江,”杨佑道,“只需要仔细盘查,耽误了时间,商旅们自然也不会冒险行船。”
他抱着双手说道:“看来我这西南一行,是戳到了人家的痛处啊。”
武家在蜀郡经营多年,和剑南节度使刘武相互制衡,西南山匪横行,早就有人想借平乱之名插手政事,皇帝顾忌局势才迟迟不处理。
也可能是他根本不在意南蛮这样的不毛之地。
或许只有商洛才能猜上几分。
杨佑一开始只以为西南是齐国局势中的弃子,商洛让他主动请缨去西南,他还心有不欲,如今看来,即使是西南一块地方,水也深得很。
假如杨佑能彻底掌控西南,铲除了武家的根基,七皇子也就不足为惧。
商洛那老头子,到底心里有多少弯弯绕绕?
杨遇春在山上砍了两棵竹子,在山上找了一处泉眼盛水,杨佑看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跟着杨遇春跑来跑去,蹲在一旁看着他。
“你的伤真的没事吗?”杨佑戳着杨遇春的手臂问道。
“没事。”杨遇春三下五除二将水装好用布条绑着挂在腰上,“走吧。”
卓信鸿将破庙四周都勘察了一遍,又祸害了许多花草,终于等到楚歌回来。
楚歌穿着一身朴素的农装,背着一个大包,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
杨佑递了个竹筒给她,“喝点水。”
楚歌喝完水,用力擦了擦嘴角,“洛水沿线都在仔细盘查,说是护送王爷南下的船队遭到水匪抢劫,水匪逃跑,王爷下落不明,两位偏将身受重伤。这几天要严加排查,防止有水匪进入城中,再过一阵子,就会调集军队来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