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想他就明白了,萧暥若真备了献礼,献礼后就是皇帝赐羹粥,这宫里的食物萧暥怕是不敢吃的,所以他干脆就不送礼了。
这也证明了一件事,萧暥的势力只在军方。朝堂上他一点根基都没有。
而萧暥提拔的那些新锐士子,羽翼未丰,除了年前因功晋升的江浔,其他人连参加朝会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在这朝堂之上,萧暥只是一介孤臣。
柳尚书撩起眼皮,笃定地看了眼杨覆。那就该提醒他一下,朝堂到底是谁的朝堂。
杨覆会意,冲着正要送坐垫的官宦使了个眼色。
按规定,臣子需先献礼,再落坐,萧暥既没贺礼,那么这朝堂之上,便没他的坐席。大家都坐着,撂他站着,给他一个下马威。如果他想要坐席,就只能开口向他们讨要。
江浔指节绷紧了,这些人最擅长暗中使坏,他们分明是欺他在朝中势单力孤。
但他明白,此时不能为萧暥说话,他现在身负嫌疑,更要和萧暥保持距离,以免把他牵扯进去。
杨太宰心知肚明地看了江浔一眼,慢条斯理道:“正如柳尚书刚才所言,伪造三十余份大梁城的照身贴,这也是一桩大案了,事前江府尹什么都不知道吗?”
萧暥道:“江府尹当然不知道。”
“听这意思,萧将军是知道了。”少府唐隶立即接过话道。
江浔心中一沉,暗示萧暥不要再说话。
这是一套典型的诱词。只要萧暥回应了是,或者知道,那么有意放铁鹞卫进大梁,借刀杀人残害士族,挟私报复的罪名,就有了捕风捉影的由头。
唐隶见他没有答话,也不急,继续道,“萧将军,昨夜铁鹞卫持大梁的照身贴潜入城内,劫持陛下,屠杀士人,简直骇人听闻!”他声情并茂,义愤填膺。随即话锋一转,“但老臣尚有个疑惑……”
他小眼睛里精光幽幽一闪:“铁鹞卫远来,如何会对大梁城的情况如此熟悉,简直是如若进自家之后院啊?”
这话一说,殿上诸公也议论纷纷。
“是啊,铁鹞卫远在燕州,怎么对大梁城那么熟悉?”
“莫非有细作出卖大梁城的信息给铁鹞卫?”
“但细作如何能对大梁城布防如此熟悉?”
“莫非是有内应?”
“铁鹞卫伪造大梁城内的照身贴,可见蓄谋已久。很可能是里应外合。”
“内应为谁,为何要放铁鹞卫进城残杀士人!”
“陛下,此事须彻查啊!”
唐隶看火候差不多了,他看向柳徽。
柳尚书耷拉着眼皮,也微点了下头。
此番铁鹞卫屠杀士人于大梁城,这么大一件事,最后只将江浔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渎职拉下马,这算不得什么胜利。若能引出萧暥授意江浔陈英,故意不设防,引铁鹞卫入境,暗中勾结,推波助澜,利用铁鹞卫之手屠杀报复士人,那就要引起九州一场泼天巨浪了。
前两年里萧暥查彻留仙散,开启科举取士,文昌阁策论,以及年前的夺城之变,一场场交手下来,盛京系都是节节败退,是时候抓住机会好好反击一下了。
唐隶一点点打磨接下来的话:“萧将军,诸公所言极是,铁鹞卫若有内应,不彻查难安人心。”
“你想怎么查?”萧暥目光清利。
唐隶被他看得眉头跳了下,但是功名利益在前,遂硬着头皮顶着他的目光道:“江府尹和陈司长都涉事其中,所以不能由京兆府和清察司来查,当交由廷尉署,最为公允。”
萧暥明白了,原来他们打的这个主意。
大梁城中的大案审讯一般由大理寺,廷尉署来审讯,若涉及到细作间谍和城防安全事宜,则归清察司审理。
其中,大理寺卿是清流系,廷尉署则是盛京系的地盘,一旦交给廷尉署,结果可想而知,是非曲直还不是任他们编排。
唐隶精明的小眼睛窥向萧暥,“若萧将军心怀坦荡,当然不会在意彻查江浔和陈英。”
“唐少府是想去大理寺的大牢吗?”萧暥断然道。
唐隶骇然色变:“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臣一派忠直之言,为何要下狱?”
大殿里顿时一片沸沸扬扬。指责声此起彼伏。
柳尚书也没想到萧暥那么直接,他这是昏了头,还是平时飞扬跋扈惯了。竟在金殿之上,当堂威胁朝廷重臣?
本来还愁抓不住他的把柄,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下朝之后,笔墨纸砚准备好,又可以大做一番文章。
标题都想好了:开春大朝,众臣工欲彻查铁鹞卫屠杀士人一案,萧暥当场威胁重臣,阻挠彻查。简直是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
到这里,连柳徽都有些同情他了。打仗打傻了吗?
他拖着调子道,“萧将军,唐少府一番忧国忧民肺腑之言,不知道哪里触怒了将军?”
杨太宰不失时机道,“唐少府这是因言获罪吗?”
连一向和盛京系不对付的涵清堂主廖原也跳出来道:“大雍朝堂之上,臣工连句话都不能说了吗?”
唐隶更是连滚带爬到皇帝面前,情绪激动道:“陛下,老臣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萧将军,怕是今后无法再为陛下分忧了。”
萧暥也傻眼了。一个年近五旬的男人匍匐御前,掏出丝帕,抹着长满褶子的脸,哭得是麻花带雨。跟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是怎么回事?再看向桓帝,莫名就有了始乱终弃的渣男的即视感了?
桓帝脑阔疼,要说古代的风流天子,上朝时身边娇侍着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可他御案边趴着个一脸褶子的老男人是怎么回事?
但看在唐隶处心积虑地套路萧暥的份上,不就是当堂飙演技吗?作为实力派老戏骨桓帝当然不在话下。
桓帝端起架子,心中幸灾乐祸,表面却煞有介事道:“萧卿,还是要让人把话说完。”
萧暥反问:“唐少府就让我把话说完了么?”
唐隶鼻子抽噎了下,“这……”
这些文人最擅长断章取义。
萧暥:“唐少府要彻查,我认为不错,所以,我劳驾唐少府先去大理寺的大牢里,提审一个人。”
“何人?”廖原问道。
萧暥:“前任京兆尹孙霖。”
“孙霖年前就下狱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唐隶道。
萧暥道:“关系还不小,因为这批照身贴是在孙霖就任京兆尹期间制成的。”
唐隶抹了把鼻涕,诘问道:“萧将军如何断定,这些照身贴就是在孙霖在任期间制作的?”
“因为这批照身贴的来源已经查清了。”萧暥说着看向了杨覆,
“此人诸位可能还有印象。”
杨覆心中顿时大感不妙。
予兮读家
萧暥走向杨覆的坐席,边道:“也是诸位的老熟人了。”
“杨太宰。”
杨覆双肩猛地一颤,“萧将军不要乱说,我怎么可能跟伪造照身贴的案犯有关。”
他慌里慌张间,把五十金换来的御粥打翻了,给糊了一袖子。
萧暥干脆抬手移开羹碗,一拂袍摆在案台坐下,“杨太宰别急着否认……”
他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杨覆,眼梢微微挑起,“你可能不熟识,但令郎杨拓可熟得很。”
这么近的距离里,杨覆避无可避地对上那双藏锋含锐的眼睛,顿时大气都不敢出。他几乎都能闻到萧暥身上淡淡的草药清香,其间似乎还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
“令郎当年在晗泉山庄的后山洞穴里,藏着一个叫东方冉的人。是不是?”
听到这个名字,不但是杨覆,朝中诸公个个面色僵硬如铁,黑若锅底。
当年留仙散案牵涉甚广,朝中很多人都受牵连而丢官,成为士林的一桩丑闻。
萧暥道:“东方冉不仅制贩留仙散,此次铁鹞卫身上搜出的照身贴,便是东方冉所伪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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