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在中书台的强力推动下,春耕、征兵、铸城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这一切变化悄无声息又迅如风雷,只用了短短二十来天,就完成了权力的交迭,大势已成,整个朝局气象焕然。
即使远在千里之外,魏瑄都能感到其中的奋然勃发之气,不由心神激荡。只可惜他没有机会在那人身边,和他一起共谋大计,共铸河山。
但这两天,魏瑄也没闲着,他在藏书阁里找到了一幅九州山河舆图。
这幅图细致入微,将山川河流、平原州郡,乃至于桥梁驿亭渡口都标注了。魏瑄不禁怀疑这可能是谢映之以前画的。
盛忠进来时就看到他神情专注看着舆图,琢磨着天下的局势。
今天玄门的食堂里吃肉羹,这些初蒙弟子都一个月没有沾荤腥了,即使是素肉,他也赶紧给魏瑄抢上一陶罐送来。
盛忠有时候很看不透魏瑄,明明是个平民子弟,但举手投足间有一种雍容的矜雅,还对天下局势颇有见解。
舆图上放着一些木雕的动物,燕州处是一只笨重的熊,雍州是一头不怎么精神的虎和一只笑眯眯摆着大尾巴的狐狸。豫州是蛇,蜀中有獐,江南则是蛟龙。
盛忠想起魏瑄前阵子做木工,可能这是在练手艺。
此刻,魏瑄若有所思地提起那只熊在手中拈着,动作依旧优雅,但两根手指掐的位置却很不友好,好像要扼死那熊的咽喉。
看得盛忠缩了缩脖子,想到最近传来的消息,道:“北宫达实力再强也是臣子,以臣袭君,是大逆不道。”
“嗯?”魏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随口应了声。
盛忠得到了肯定,像是收到了鼓励,道:“他还屠杀士人,该被天下人骂。”
魏瑄不假思索道:“策划袭击大梁、屠杀士人的是东方冉。北宫达有野心,但他不疯。”
盛忠骇然失色,“你说薛……”
他咬住舌头,赶紧把后半字吞了下去,紧张地四下看了看,还好没人。
在玄门,提这个名字是禁忌。
但越是禁忌,就越是引人猎奇,盛忠又忍不住问:“东方冉为何要这么做?”
“他想嫁祸给萧将军。”魏瑄说着把代表东方冉的蟾蜍放到了仙弈阁的位置。“不过,他真正的目标是玄首。”
魏瑄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掠过一个闪念。
“东方老怪竟敢惦记玄首!他配吗?”盛忠怒道。
“听说是玄首及时赶到仙弈阁,救了仙弈阁那些士人!”
“及时?”魏瑄眉心一蹙,他已收回思绪,眼底却多了一丝莫测的光芒。
“玄首到达仙弈阁时,铁鹞卫和虎贲锐士已交战半晌,仙弈阁前流血成渠,士人们死伤十之有三。”他的目光晦明不定,“这不算及时赶到罢?”
“阿季,你在说什么?”盛忠跟不上他的思路。
但魏瑄本就不是跟他说的,他更像在自言自语,仿佛在脑中还原出当日的场景:“当时铁鹞卫在东方冉的化音邪术催动下越战越狂,虎贲锐士逐渐抵挡不住,云渊先生身陷危险,他若再晚到片刻,后果将不堪设想。”
“如果从这个角度上说,他又到得挺及时的。”魏瑄冷静分析道。
盛忠讷讷地看着他,觉得魏瑄漆黑的眼瞳幽深又陌生。
“再者,仙弈阁在大梁城外,如果当时玄首和萧将军兵分两路,萧将军回城都能赶上及时阻止铁鹞卫,谢玄首却要等到仙弈阁前都杀完了一轮,碧血黄沙后,他才出现?为什么?”
盛忠张着嘴:“你是说玄首迟到了……”
魏瑄目光犀利:“谢玄首向来算无遗策,他怎么可能迟到?”
潜龙局时,魏瑄就见识过,谢映之时间点卡得十分精准。他至今难以忘记自己一剑刺入谢映之的肩膀时,萧暥恰好看到,那震愕的神情。
手中棋子终于落到舆图上。
谢映之是故意的!他有意拖到盛京系士人死伤过半,仙弈阁前碧血黄沙之际才出现。
只有这样,之后的一切就顺理成章地展开了。
盛京系在仙弈阁血案中折损过半,要恢复元气至少半年。同时,仙弈阁前的碧血黄沙深深震撼到了云渊,终于让他一改以往退隐的态度,出山任仕。
想到这里,魏瑄都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这符合谢映之历来的做派,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无声无息把事办了。无迹可寻,甚至细想起来,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在前往仙弈阁救人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晚了那么一点点。
无人知道那片刻里,他怀的是什么心思。
所以,就算魏瑄怀疑他,也没有任何证据。
“阿季,你怎么了,脸色那么冷?”盛忠有些担心他。
魏瑄刚要敷衍过去,就听书架后传来一道懒散的声音,“我说,你都四大皆空了,管这些闲事做什么?”
魏瑄乍一惊,大意了!此人刚才不会是一声不吭地在那里听吧?
墨辞踱到了跟前,“季师弟,你的想法很有意思,但全错了,我了解映之,他不会的。”
他笑嘻嘻地弯下腰,想去揉他的头:“不过你倒可能会哦?”
魏瑄戒备地偏开头。
一旁的盛忠听得一头雾水,“墨师兄,你们在说什么?玄首怎么了?会什么?”
墨辞就势收回手,改为揉了揉盛忠的脑袋,“听不懂是不是?”
盛忠忠厚地点头。
墨辞神秘兮兮:“我告诉你个办法,知道照雪岩吗?”
那是揽秀峰上一大片光溜溜的岩石,平时经常有人在那里打坐。
“现在正午,阳光最盛,你到那里去打坐,给脑袋开开光。”他揉着盛忠的脑袋,皱眉道:“长了一头草,难怪不开悟了。”
盛忠信以为真:“管用吗?”
“师兄什么时候骗过你。嗯?”阳光照进来,他笑起来明艳如桃李春风。
“谢谢师兄指点!”盛忠如彻大悟,出门前还不忘关照,“阿季,肉羹趁热吃!”
不等魏瑄回答,盛忠就兴高采烈地奔了出去。
盛忠走后,墨辞大咧咧坐下,“你跟他说这些,他又听不懂,不如跟我说。”
他挤挤眼睛:“反正大师兄又不在。你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没关系。”
魏瑄收拾起案上的舆图和棋子,淡淡道:“我刚才是胡言乱语。你别当真。”
“噢,那我也随便说说,你也别当真。”墨辞懒洋洋道,
“据你刚才的分析,映之借东方冉和铁鹞卫之手,清洗盛京系,同时又让锐士营为保护士人,和铁鹞卫血战死磕,借着壮士碧血以推动云先生出山,直到东方冉用化音术催动铁鹞卫,眼看锐士不敌,云先生面临危险,他才适时出现,是不是?”
魏瑄无声地看了他一眼:原来全听到了。
墨辞叹了口气,“但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真的是耽搁了。他有伤。这点你忘了吧?”
魏瑄心中一沉,莫非是那一剑?
“帝王之剑是用太墟玄铁所制,挨上一剑也是酸爽。”墨辞道,“但他不挨这一剑,你又怎么会来这里?晋王殿下。”
魏瑄面色复杂,“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随即他戒备地想:既如此,不如也探探此人的底细。
墨辞满不在乎地笑了下,接着刚才的话,“所以我说,殿下你是以己度人了。映之虽善谋,但他太清高,不会让他的手沾上凡人的血,尤其要以锐士营的牺牲来推动云渊出山,这样的事他更不会做。”
魏瑄垂下眼睫:“我说过,我是胡言乱语。”
墨辞颇为有趣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但我刚才也说了,这种事映之做不来,但你可能会做,我也会做。”
魏瑄睫毛微微一霎。
“所以,映之空有宰辅之才,却只能辅佐萧将军,而不能辅佐帝王。他虽为玄首,但做不了帝师。”墨辞边说边抬手去揭开乘着肉汤的陶罐,惬意地吹了吹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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