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是老朽请你来的方式粗糙了些,应是我向你道歉才对。”詹致淳拂尘一扫,那被弄脏的衣袍便焕然一新。
施未油然而生一股敬畏:“前辈道法深厚,宽宥仁慈,晚辈,晚辈——”
他以头抢地,“晚辈恳请您指点迷津,救我一救。”
詹致淳莞尔:“这只小鸡崽,本就是来救你的。”
施未一怔:“前辈早就料到此事?”
詹致淳没有立刻回答,捻须垂眼,似有百般心绪涌上眉梢,半晌,才缓缓开口道:“说来话长。”
他注视着施未,跟哄小孩似的:“你想从哪里听起呢?”
“自然是越详细越好。”
詹致淳被逗笑了:“那可就太长了,说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说得完。”
他握着拂尘的手轻轻点了几下,忽地一声长叹:“八百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老朽平生所遇形色之人数不胜数,但乔序那样的,不多见。”
“为何这么说呢?”
詹致淳沉吟着,眼前浮现出他第一次见乔序时的情景。
荒草丛生的无人村寨,老树枯藤,鸦雀寂寂,流水无声,穿桥而过,一匹瘦马驮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自长满青苔的桥上走过。那人一身尘埃,满脸胡茬,躺在马背上喝酒,酒水洋洋洒洒从他嘴边滑落,也不知道喝进去多少。
本来打算在这荒村歇脚的詹致淳,就倚着高大的香樟树,沉默地望着这位老兄。而后,便听见“扑通”一声,那人从马背上滚落,掉进了小河之中,溅起一片掺着夕阳余晖的水花。接着,水面冒出一串长长的水泡,很快就没了声息。
詹致淳没有出手。
没多久,那人终于从水里冒出头,冲着自己大声嚷嚷:“老头儿!你死了吗?怎么不来捞我一把!”
“乔序这人,就那样,尖酸刻薄,狠起来能拿自己的命做赌注。”詹致淳对施未说道。
他对乔序的第一印象,便是狡诈。
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事情。
具体是何年何月,詹致淳不记得了,因为那时候,他还没想过要结识这个人。
事实上,他们此生也只见过六面。
这是第一面。
第一次见到乔序的詹致淳,已经在红尘漂泊七百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他第一眼就知道,乔序发现了他,而对方故意摔下马,只是为了试探自己。
很显然,乔序恼羞成怒。但他也无可奈何,因为他根本不是詹致淳的对手。
荒村野草疯长,房屋倒塌严重,没有必要冒着被埋的风险进到里边。两个人便各自找了一棵大树,在上头休憩。偏巧,两棵树挨得不算远。
乔序睡得东倒西歪,最后几乎是挂在树桠上,腹部折叠弯曲,四肢摆来摆去,活像过年串起来的腊肉。詹致淳实难理解,直到对方睡梦中大喊一声:“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接着,乔序便一头栽了下来,痛醒了。
詹致淳睁开眼,那人狼狈地坐在地上,动也不动。
夜色深沉,乔序的神情完全看不清,只是那个背影,似乎在微微颤抖。
詹致淳心生恻隐,问道:“这位道友,为何悲伤至此呢?”
“哈哈。”乔序仰头大笑,满身苦涩,躺倒在地。
詹致淳见惯了人世悲欢,见他不愿言明,便不再追问。
天亮后,二人各奔东西。
“我那时候,并没有想过会再见面。”詹致淳轻声低语,施未忽然插了句嘴:“前辈,您活了八百年,论道法之高深,这世间恐怕无人能出左右,那为何翎雀宫没有重现尘寰呢?”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今天咱们不聊这个。”詹致淳依然笑呵呵的,“待时机成熟,你们自会知道。”
“嗯。”施未点头,没有刨根究底。
“我第二次见乔序,他在和人比武。”
第二面,那真真是只看了一眼。
詹致淳行至一仙宗地界,具体是哪门哪派,他也不晓得,只知道这地界上,盛产矿石,那仙宗便是以锻造之术出名的。
那天刚好是开炉之日,慕名而来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只有乔序与那掌门人三掌定胜负,赢了一块那仙宗珍藏的天外陨铁。
“据说那天外陨铁,乃是八百年前天降至锁春谷,因缘际会,由谷中流出,被那仙宗某任掌门收藏,传于后人。”
詹致淳提及锁春谷,忽地有些哽咽,施未愣怔着,反应过来,文恪曾说翎雀宫与锁春谷有些渊源,便要开口,但詹致淳继续道:“我听说此事,便去瞧了眼。”
施未不再言语。
那天,乔序将自己收拾得挺干净,不似之前那般邋遢,甚至将那陨铁收进了一方上好的檀木匣中。见到他,乔序只不咸不淡地说道:“这陨铁,先到先得,可不能硬抢。”
“老头儿不会做这种事,我就来看看。”詹致淳颔首,乔序呵呵一声,背着那檀木匣就跑了。
詹致淳甚至将人跟丢了。
因为乔序,去了临渊。
“嗯?他去临渊做什么?”施未听得入迷,他还不知道乔序与临渊有何种关系,突然间,他灵光一闪,“他去找何长老?”
“那会儿,孙安道还是临渊掌门,何以忧,大概还未入临渊。”詹致淳捻须,“也可能入了,不过这不是重点。”
他笑笑:“你知道孙安道是什么人吗?”
施未摇摇头:“不知道。”
“他是孙雪华的师父,也是当年,赠给你父亲破夜之人。”
施未瞪大了眼睛。
“我当时去追查了那块陨铁的下落,知道乔序将那陨铁交给了孙安道,后来,孙安道便锻造了一把剑,剑出邪破,除恶扬善,是名破夜。”詹致淳轻轻拍拍施未毛茸茸的脑袋,“你父亲年轻的时候,很狂妄,不过年纪轻轻,就已经剑道登顶,自有他狂妄的资本。”
施未根本没想到这些故事居然会串联起来,整个人,不,整只鸡都傻了眼。
詹致淳沉吟片刻:“说起孙安道,我也见过,他年轻的时候,聪慧过人,是非明辨,可惜老了之后,太执着于正道魁首此等虚名。不过好在,上天给了他一个好徒弟。”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也许,孙安道第一次见到孙雪华时,便由衷地喜欢这个徒弟,他应该也知道,这是上天赐给临渊的最大的气运。
“说远了。”詹致淳又一次提起乔序,“我第三次见到乔序,他在杀人。”
詹致淳依旧在人间远行。
到了某个不知名小镇,镇上邪祟横行,人人自危。请来的道士也束手无策,只能到处张贴告示,求高人相助。
詹致淳准备出手相助。
没想到,那天夜里,就碰到了乔序。
那人展现出强悍的实力,杀疯了一样,一刀一个,干净利落。詹致淳见他那猖狂模样,以为他疯了,没想到,解决完最后一个邪祟,乔序停了下来,将那已经卷刃的冷铁扔到地上,拍拍手:“好久不见啊,詹掌门。”
从老头儿到詹掌门,詹致淳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调查我了?”
“是。”乔序大方承认了,“毕竟这世上比我厉害的,屈指可数,但你,不是熟面孔。”
“我已隐匿于世多年,你怎么会知晓?”
“这你管不着。”
乔序不说,这件事,便永远是未解之谜。
詹致淳至今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探明自己的身份的,但乔序那天,实在太狂妄,他道:“詹掌门,你红尘漂泊,应该是在找卓吟与李逐流的转世吧?”
詹致淳头一次露出些微妙神色:“你很出乎我的意料。”
“詹掌门大道得成,却没有选择羽化飞升,恐怕就是因为这一丝执念。”乔序叉腰,“这样吧,詹掌门与我做个交易,我来替你找你那两位爱徒转世,詹掌门只需答应我一个条件,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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