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计划似乎在天意中,得到了成功。
后来的梁思音确实收敛了许多。不再杀生,不再滥刑,开始恩威并施,赏罚分明,甚至做起了善事,修了祠堂,捐了庙宇,逐渐有了大家长该有的风范。
她请了个人给这个孩子取名。
但偏偏落下来的,是个“柯”字。
“黄粱美梦,终有清醒之日。”那算命的瞎子说完这话,没能走出梁府。
梁思音看着血淋淋的尸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在那个瞎子被杀的第三天,梁柯生了场重病,梁思音到处寻医问药,依然无法挽救这个孩子小小的生命。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有人在诅咒她?
“祖母一定会治好你的,宝宝。”梁思音抱着两岁的梁柯,在屋内徘徊。
窗外暴雨如注,又是一个苦痛的盛夏。一声大雷落下,映照出梁柯惨白的脸。
小小的孩子仍是没了呼吸。
梁思音定定地站着,突然像发了疯似的,不停大叫:“为什么!为什么!”
她跑到屋外,那倾盆大雨如同扎在她身上的刀片,似要将她凌迟至死。
痛,好痛。
梁思音发疯似的逃出了家门。
她在无人的长街上游走,直到看见昏暗的雨夜中,历家大门上那摇摇欲坠的灯火。
那微弱的光芒,如同刺破她内心的一把利刃,梁思音瞬间想起了什么,再度朝着历敏家中奔去。
在那个雨夜,历兰筝诞生了。
历敏忙前忙后,终于换得母女平安。
他们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烛火亮如白昼,在窗纸上勾出一片温馨的轮廓。
梁思音透过那扇门,看到了絮絮而言,一脸温情的历敏和他的妻子,还有尚在襁褓中熟睡的历兰筝。
她看到了,那是一个至阴命格。
梁思音忽然笑了:“好啊,真好。”
她低下头,亲了亲梁柯冰冷的面颊:“宝宝,你有救了。”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
梁思音面露痛苦之色,不肯再说下去。施未却是心急如焚:“后来呢?你干了什么?”
接话的,却是燕知。
“至阴之命格,易受恶鬼侵扰。”
施未浑身一震。
燕知说得很轻很轻,但每一个字落下来,都像是要他的命。
“若我猜得不错,历敏夫妇的死,应该也是你的手笔。”燕知望着梁思音,表情淡漠,她已见惯了人世生死悲欢,如今只是麻木地陈述着这个事实,“你需要历家的剑匣,帮你斩断你与梁柯之间的联系,而后杀死历兰筝,帮助梁柯夺舍成功,是吗?”
“是这样。”梁思音承认了。
施未像是被人紧紧掐住了咽喉,无法呼吸,他甚至无法大声质问梁思音为何要如此歹毒。
可想想,早在数十年前,这个人就疯了,他怎么能理解一个疯子的想法?
梁思音痴痴地笑着:“是啊,我借历炀之手,杀了历敏,如此,历炀便能坐上家主之位,而我也能得到那个剑匣。”
她说着说着,突然冷了脸:“我提出结亲,无非是想在明面上维持与历家的关系,可历炀那个蠢货,居然连这种事情都办不好!不仅让历兰筝跑了,还让她带走了剑匣,甚至让她遇到了你们!坏我好事,当杀!”
施未闻言,忽感一阵晕眩,脸色煞白,傅及悄悄从背后扶住他。
一贯伶牙俐齿的施未竟沉默不言。
燕知眉头微挑:“不止这些吧?”
梁思音反问道:“你还想听见什么?”
“若你一心报仇,并不会遭幻境反噬。”燕知摆摆手,“毕竟复仇心切,也算是一种坚定了。”
她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历敏死之前,一定和你说了些什么吧?让你不知不觉中心生悔恨,心生苦痛?”
梁思音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肩膀一颤,咬唇不言。
燕知等了片刻,又轻佻地说道:“既是如此,那我只好先送那个小鬼上路了。”
她掌心再度出现了那把团扇,轻轻一摇,先前洒下的清酒顿时燃起熊熊大火,梁柯吓得大哭,扑到梁思音怀里:“祖母,祖母……”
那冰冷的泪水就如那天的暴雨,冲刷了一切血腥的回忆,将梁思音心中最后一点温情冲洗干净,坦露于众人面前。
“那天,他对我说,他不恨我。”
梁思音终于开了口。
历敏死在家中,就在他亲手为女儿种下的那棵桃花树下。他倚在树杆上,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沉默地望着来人。
梁思音厌恶他这样的眼神,厌恶他与历杼一模一样的眼神。
“你就和你爹一样,愚不可及。”梁思音冷冷地对他说道,可是历敏很平静,他道:“剑匣需要有缘人才能打开,这是父亲交代我的。”
梁思音微微一怔,历敏又道:“父亲说,若你要来取,让我代他替你寻到这个有缘人。”
“他不是到家就死了吗?”
“这是父亲的遗言,他交代完这件事,就去世了。”历敏说话轻飘飘的,已然没了力气,“那天下着大雨,你离得太远,听不见。”
梁思音愕然,历敏微微一笑:“我知道,你那天就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看着我们。”
“父亲不恨你,我也不恨你。”
历敏说话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恨只能,我学艺不精,无法……破解这……无解之局。”
历敏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但我不能让你,伤害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
“好可惜……父亲和我……想拯救的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说完,最后一丝灵识也随风飘散,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来得及说明剑匣的事情,就这样,死在了那棵桃花树下。那时候,正是春月,那灿烂的桃花正轰轰烈烈地盛开着,阳光从花叶的缝隙中洒落下来,斑驳陆离地照在他含笑的脸上。
梁思音没由来地刺痛。
“你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不恨我?”
因为若是来得及,若是有能力,我应当是能拯救你的。
梁思音好像听见了历杼在说话,他温声低语:“要是在最开始,就能阻止这场悲剧发生就好了。”
梁思音蓦地,潸然泪下。
可悲剧的齿轮一旦打开,就无法停止运转。
历敏的妻子无法接受丈夫死亡,更不能接受历炀的欲盖弥彰。可是她没有办法复仇,悲痛欲绝之下,选择了殉情。
历兰筝那时候正跟着年轻的夫子外出游学,惊闻噩耗,连夜赶回了家中。
梁思音依然作壁上观。
她远远地看着那挂满白绫的灵堂,看着披麻戴孝形单影只的历兰筝。
院内的桃花落了一地,就像那消逝的生命,零落成泥。
“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历炀谄媚地问着她。
梁思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莫名心生厌恶,丑陋的皮囊,丑陋的个性。
“让历兰筝嫁过来吧。”
她道,既然已经花了那么多的代价,再放弃,实在是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真的好可惜。
若是一开始就结束的话,若是一开始死的是她,就好了。这样结局就会改写,就不会这般罪孽深重。
梁思音终是有了悔意,在爱恨纠葛中,慢慢迷失了方向。她心底最后一丝理智告诉她,这并不是历杼的错,可这又如何?既是踏上这条路,便无法回头。她只能选择恨,只能选择在这滔天恨海中,将历杼描摹成一个刽子手,好让她那偶尔会钝痛的良心继续深埋海底。
夜色深沉,竹林潇潇,梁思音终于说完了全部的故事。
施未听完,愣怔片刻,突然剧烈干呕起来,他只觉身体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五脏六腑像是要冲出这皮肉。他死死抓住傅及的肩膀,靠在那人肩头,傅及轻轻拍着他的背,亦是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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