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悠闲清净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
纪怀钧注定是与众不同的孩子。
他在启蒙之后,便时常独自一人坐在海边的岩石上静思。
什么是天,什么是道,什么是人?
纪怀钧最开始想不明白,直到那天,雷暴来袭,港口的船只毁于旦夕,不少人也因此丧命。
“既有邪灵为祸,当以神女祭祀苍天,以求自保。”
神像降下灵谕,要他母亲献祭。
“既有邪灵为祸,何不倾全族之力共降之?”父亲据理力争,却被驱逐出了神殿,理由是对天神不敬。
那时候,纪怀钧才六岁。
他眼睁睁看着母亲被绑在高高的祭台上,火光大作,将那温柔的身影烧得一干二净。
母亲说,能为族人牺牲,是她的荣幸。
可纪怀钧却觉得,他没有妈妈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天神要带走他的妈妈?妈妈也是天神的孩子啊。
纪怀钧悲伤之余,头一次对所谓的天神产生了质疑。
灾祸没有因此平息。
雷暴持续了三天三夜,海水上涨,淹没了沿岸的村子。
族人再次挑选了祭品,献祭给了天神。这时候,那坚持着要倾尽全力,共降邪祟的声音大了些,他的父亲有了支持者。可是很快,父亲就消失了,他的支持者也消失了。
七天之后,海水将他们的遗骸冲上岸边,死相惨烈,腐臭冲天。
可纪怀钧还是认出了他的父亲,那象征着他们一家的银锁还被父亲紧紧攥在掌心。
纪怀钧没有忍住,趴在地上呕了出来。
那些遗憾在当天被烧毁了,雷暴也在那天停止了。所有人都在说,这是天神原谅了他们的不敬。
天神甚至降下神谕,要让尚在襁褓中的妹妹成为下一任神女。
“这是天神对你们一家的仁慈。”
族长带人闯入他家,从他手里抢走了幼小的妹妹,小娃娃哭得眉毛鼻子都皱在一起,纪怀钧扑过去抓住族长的胳膊:“你要带她去哪儿?”
“神女需要接受教导,才能承接神的旨意。”族长低头看他,那张苍老的脸,竟显得十分可憎。
纪怀钧狠狠咬了他一口,被踹翻在地。
“神说,原谅你的不恭。”
族长低沉沙哑的声音穿过薄薄的木门,岁月便翻过一页又一页。
那些人没有来找纪怀钧的麻烦,问起来,便都说是天神垂怜。
纪怀钧便日复一日地在岩石上静思。
他被允许每月一次去探望他的妹妹,看她健康地、无忧无虑地长大。
如果不是每个人都在重复着那句“这是天神的仁慈”,他恐怕都要淡忘那些痛苦。
什么是天,什么是道,什么是神?什么,又是人?
纪怀钧站在岸边,抬头仰望着那座神像。
天光洒下,,柔和的线条勾出慈悲的轮廓,那冰冷的石头好像也跟着温暖起来。
可纪怀钧却越看越觉得虚伪。
他想起来族中代代流传的故事,说这座神像,是为了纪念当时一位降魔道人而立下的。那位道人在降服邪魔之后,不幸力竭身亡,他咽气之时,云蒸霞蔚,海上出现一道虹桥,白鸥盘旋其上,有人看到他踏上那道虹桥,与霞光一同消失在天的尽头。
他们都说,那是羽化登仙了,是回到天上,成神了。
纪怀钧只记得故事中,那位道人曾留下八个字。
“行远自迩,笃行不怠。”
海风不绝,浪涛层叠,冥冥之中,仿佛有个陌生的声音穿过时光的洪流,来到了他的身边。
那个声音说:“一切真相都起源你的脚下。”
“天地辽阔,行则将至;道法恒长,勤学慎思,明辨必成,人也,自有神性。”
纪怀钧在这一刻大彻大悟。
他明白为什么父母会死,为什么妹妹也逃不开这样的命运。
因为那神像,早已恶欲满身。
第137章
纪怀钧开始了一个人的苦修。
他本就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 过人的悟性更是锦上添花,他很快就取得了巨大的突破,逐渐走上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只是这条道路注定铺满泥泞与艰辛。
他十二岁那年, 遇到了人生第一场危机。
雷暴再次来临, 浪潮迭起, 船毁人亡。他站在风暴中央,眺望着那座高高的神像。黑云盘亘,暴雨如注,一道惊雷从天而降,与那冰冷的石头擦肩而过, 转瞬即逝的亮光像是落在了那无神的石眼之中,刹那间, 无情的神像仿佛活了过来, 隔着千万人,与孑然而立的纪怀钧对视。
衣袂翻飞,冷雨扑面,纪怀钧如同海上一叶扁舟,在风暴之中,坚韧地漂浮着。
他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你要违背我的吗,我的孩子?”
话音刚落,纪怀钧便觉得那石像的眼睛动了下, 眼神中充满了不屑与讥讽。
他没有说话。
“若你即刻臣服于我,我会终止这场灾难。”
那个声音若远若近, 蛊惑着、威胁着他, 纪怀钧不为所动:“不要。”
他跳下那块岩石, 奔向那盲目地顶礼膜拜的人群。
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终有一条路通往安宁与幸福的未来。
只是他很少表露。
尤其是面对从未信任过他的族人, 他更是百口莫辩,甚至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愤怒。
愚蠢,愚昧。
“妖邪肆虐,你们跪这个石像有何用!它才是罪恶的源头!”
纪怀钧攥紧了指节,人群哗然,可仔细聆听,全是在指责他的不恭不敬。纪怀钧听着这些羞辱,紧攥的双手只能无力地垂下。
有其他办法吗?有吗?他暂时想不出来。
纪怀钧有些沮丧,他双手结印,准备一展拳脚,好让他们相信,这些灾祸就是可以战胜的。可他刚要动手,就看见人群中,有个小小的身影扑向了他:“哥哥。”
那是他的妹妹,那时候,纪灵均才六岁。
他心一软,将她抱起来,再抬眼,族长已经悄然走近:“恭请神女,代天神降下神谕。”
纪怀钧抱着妹妹后退了一步,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不要臣服于我?”
纪怀钧想起来被献祭的母亲。
如果他不答应,也许被献祭的就是他的妹妹。
那是他唯一的家人。
有且唯一。
“神谕,当真这么重要吗?”纪怀钧看向白发苍苍的族长,已经掩盖不住心底的愤怒,可是回答他的,却是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很重要啊,哥哥。”
纪怀钧心头一痛,年幼的纪灵均抱着他,像是在安抚他:“哥哥,天神大人会保佑我们的。”
纪怀钧注视着她那天真的脸,沉默良久。
“作为神女,守护族人是我的职责。”
纪怀钧苦笑:“你懂什么?”
“我什么都懂!”小小的孩子急了眼,“哥哥你要相信我呀!”
“哪怕要你去死,你也心甘情愿吗?”
“嗯!”
纪灵均郑重地点了点头,哪怕这些在纪怀钧看来,是如此的可笑和滑稽。
“需要一个小孩子去为你们牺牲,畜生都不如。”纪怀钧哽咽着,慢慢将妹妹放下。
他回身看向那高高的神像,再次感受到了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
那所谓的神,正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也在等待他的投降。
纪怀钧答应了。
他像所有人一样,缓缓跪了下来。
这次危机以他的妥协收场。
雷暴停止后的第四天,纪怀钧收到了神谕。
“天神开恩,自今日起,你便侍奉神女左右。”
纪怀钧默然而立,并没有回答。
族长没有追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半晌,纪怀钧抬眼,就听到那个神像幽幽地说道:“你应该感恩的,怀钧。”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纪怀钧有些想不明白,神像却低低地笑起来:“因为我中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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