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地位,也知道自己现有的一切来自哪儿,因而对于魏家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对宣瑜也礼让友爱。
因为他这份识时务,魏家对他尽心尽力,魏淑妃在后宫也时常照拂他母妃。
魏家三公子魏和冷哼一声道:“还不是因为废太子在他出生时,救过他的命,否则……”
魏成呵斥异母弟弟道:“闭嘴。”
魏和焉巴巴闭上嘴。
宣海忽然想起他母妃说过,昔年魏妃与圣上青梅竹马,两人有着多年情意。但这一切随着那位艳冠江南的容妃入宫后,一切都变了。
整整两年,圣上不曾踏入后宫一步,对容妃十分纵容。
容妃在行宫临盆,遭遇了刺杀。
本来她怀的是龙凤胎,公主死于歹人之手,剩下的皇子逃过一劫。
若猜的不错,那夜刺杀必定与魏妃有关,而废太子那夜恰好救走了刚出娘胎的宣瑛。
他偏头看了宣瑜一眼,见宣瑜毫不意外,便料想自己猜测也许是真的。
若是如此,宣瑛此番为废太子出手,倒也说得过去。
魏成道:“爹,照我说啊,这明摆着是圣上借此事,试探世家们的界限?若是我们这次妥协了,那下次呢?您倒是说句话啊?”
魏家家主魏信靠在铺着厚厚绒毡的座椅上,他上了年纪,身体骨大不如以往,精神却非常好。
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痕迹,双眸浑浊沧桑却如鹰隼般锐利。任职三朝太尉、兼任两朝尚书令、手握权柄五十多个春秋,看惯了江山迭代、世事沉浮,他早已不对任何事动容。
可他的子孙们在他的保护下却未长大,遇到这么点小事却沉不住气。
他看向右下首的宣海与宣瑜,道:“两位殿下以为呢?”
他言语间的恭敬,是他入朝多年骨子里养出来的权臣修养,而并非发自内心的对朝堂对皇室的恭敬。
他主要是问宣瑜,在他后辈里,只有这个外孙有几分他少年时的风范,果决狠辣,能谋善断。
他少年时背负着魏家这座大山缓缓前行,不敢行差踏错,事事谨慎小心,兴许还不如他这个外孙干脆利落。他外孙比他少年时更恣意、难以捉摸、毫无顾忌……
可惜了,他是个残疾。
否则,如何不能成为一代帝王?
宣海简单说了一些自己的见解,无外乎皇上不顾世家脸面,有意试探世家,世家要及早应对,不能妥协云云。
宣瑜只说了一句话:“让海大学士入京都。”
众人不解,相互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后才忽然明白了什么。
有些人,一句话,足够动摇朝堂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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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后,昼短夜长,散衙时,暮色四合,皇城宫楼四处亮起了灯。
祁丹椹提着盏竹灯,慢悠悠往祁府马车所在的地方去。
路过天工门时,他看到一位白发老者由太监搀扶着,从古朴典雅的马车上下来。
祁丹椹不知他是谁,但能让皇城内侍如此礼待,想来地位不低。
那老者走到祁丹椹面前,祁丹椹拱手弯腰行了个大礼。
他看了祁丹椹一眼,暮色太沉,灯光迷离。
他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他身旁的内侍见他驻足,满面笑意道:“海学士,此乃大理寺少卿祁大人,十五岁就被圣上钦点为探花郎。”
海芦上下打量着祁丹椹,半晌并未在记忆中捕捉到此人的记忆,便转身朝着宫殿行去,落下一声讽刺十足的叹息:“果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能读书了。”
祁丹椹虽说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也绝非爱惹事的人。
从内侍的称呼上,他大概知道该老者是何许人?
当世大儒海芦。
海芦乃宁州贵族,官位并不高,只到国子监祭酒。但他编撰注释的《国志》《律法调令》流传广远,被他收入门的学生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在朝中担任要职。
先帝在时,念他学识渊博、学富五车,特意出宫请他教导诸位皇子。
后嘉和帝为太子时,先帝更是将他封为太子少傅,与当时的太子太傅苏国公苏泰一起辅佐教导太子,如今也算半个帝师。
祁丹椹思来想去,才知道海芦为何初见他,就不待见他。
书籍知识自古以来像是贵族的特权,平民想出头难于登青天。
每年的科考名额要么出自世家大族,要么是庶族寒门。鲜少有出自贫农平民的,尤其是像祁丹椹这种无家族无根基的平民,能在官府谋个小差事那就是祖上十八辈子积德。
可就是这么个佃户,殿试获得前三甲,成为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
这个佃户更是不自量力,为官五年,世家与寒门,统统得罪个遍。
想来,兴许是自己年少轻狂,锋芒毕露,才让这位大儒不待见他。
这位被天下读书人推崇的圣贤不待见他,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又不推崇这位圣贤。
祁丹椹丝毫没被海芦影响,步履从容回家去。
海大学士入宫面圣后的几天,嘉和帝再也没有过问废太子移陵的事,仿佛当时只是他一时兴起。
九月十八那日,宣瑛从贤妃处回来,告诉祁丹椹,虽然圣上不再过问废太子移陵的事,但并未让太常寺与钦天监停止废太子的移陵事宜。
宣瑛与祁丹椹的想法一致。
圣上在观望。
海芦不仅代表着贵族世家,更代表着天下读书人。
他是天下读书人的风向标,是嘉和帝曾经的老师,也是宗法礼教的维护者。
嘉和帝可以用君臣之道来压世家,但不能违背祖宗礼法,也不能让天下读书人寒了心。
他从一开始就想用一种温和的方式解决这件无关痛痒的事。
所以他在等,若是宣瑛能想出办法,那就顺水推舟,让他那故去的儿子移陵。
若是想不出,那就顺从世家,惩戒那几个不尊皇室的罪魁祸首,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样的局面对峙着,一直延续到九月底。
一场暴雨轰隆而至,深秋未过,京都便已入冬。
京郊皇家狩猎山林山体坍塌,大雨淅淅沥沥,未曾有放晴之兆。
嘉和帝便让太仆寺将秋猎取消,换成宫宴,宴请百官。
宫宴的那日,天已经很冷了。好在宴会并不要求穿官服,祁丹椹穿着一件苍青色交领常服,上面用淡蓝色细线绣了竹叶流纹,下坠着一枚简单的玉珏与香囊。
放在满地都是达官贵胄中确实不显眼,但他面容清秀、气度从容、举止温文,竟有那么几分独特风骨,让人不由得驻目。
前方内侍引路,祁丹椹跟在官员身后,朝着含元殿的方向走去。
入殿时,宣瑛突然出现在他身旁,唇畔照旧挂着那抹若有若无的讥笑:“祁少卿这几日挺清闲的吧?”
祁丹椹点头道:“只要殿下不找下官的事,下官就能清闲几日。”
宣瑛睥了他一眼,道:“既然这么清闲,那本王可得找点事情给你做,不能让你领着皇粮不做事。昨天笑春风的老鸨来报案,说笑春风潜入了逃犯,本王捉拿了一批狎妓的疑犯,你明儿去审审。”
笑春风是京都有名的风月场所,与悲画扇平分京都妓|馆的天下。
祁丹椹不知这是什么时候来的案子,审案的时候,他自然会知道。于是应和道:“好。”
宣瑛满眼笑意道:“还有三个是祖侄孙的,玩得可真花。届时祁少卿可以开开眼。”
说完,他就朝着殿内走去。
祁丹椹不知宣瑛为何特意告诉他那些狎妓的有什么癖好,总归明天就知道了,于是也跟着入殿内。
这次的宫宴,太仆寺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往常的宫宴都讲究一个雅字,这次太仆寺摒弃以往的习惯,寿宴办得非常华丽。
殿内用以观赏的花都是江南名品,用地龙烛火保持温度,百种花品,绚丽灿烂。
歌舞搭建的台子就有十多处,这十多处的歌舞丝竹高度统一,无论殿内戏台相隔多远,那些舞者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动作,仿若一人,奏乐的宫人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节奏,丝竹仿若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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