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老人急促的喘息声也渐渐平息,乌央吉上前来帮忙他顺气,虽然没有催促,但看她的表情是很想要顾承宴他们离开的。
也打扰了足够多的时间,顾承宴看赛赫敕纳一眼,两人便双双起身告辞。
顾承宴更俯下身,轻轻拍拍老人的手:“您早些休息,有什么话我明日再来陪着您说。”
乍莱歹笑,虽在心中感念故人之子的良善,但他还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捉住顾承宴的手。
握住顾承宴的左手后,他又向赛赫敕纳伸出手,唤了一句:“主上——”
等赛赫敕纳将右手递给他,乍莱歹便颤颤巍巍地将他们俩的手叠握在一起:
“小顾先生、主上,老朽想最后求你们一件事。”
顾承宴连忙回身扶他,赛赫敕纳也让他不用如此客气,说有什么事他一定会尽全力。
乍莱歹咳咳两声,引着他们的视线转向站在一旁的乌央吉,“……这孩子,是被人丢在山中的弃婴。大约是小时候高热烧坏了嗓子,因而不能开口说话。”
“她虽是个姑娘,但也跟在我身边学了许多年,往后、往后要是有什么……咳咳咳——”
老人咳喘的声音听上去,简直像是要给肺咯出来。
“希望你们能……给她口饭吃,别让这孩子留在铁脉山上孤苦无依,或者被什么不怀好意的人欺负了去。”
听着这些话,乌央吉眼眶红了,一直紧紧拽着老人的手摇头,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没法发出声音。
“您放心,我保证。”赛赫敕纳举起右手轻轻拍了拍胸口,老人见到这个动作,这才放心地睡着。
乌央吉忙着照料老人起居,顾承宴便拉着赛赫敕纳悄悄离开下山,此间事了,他们还要赶回王庭去筹备大婚的庆典。
赛赫敕纳一手持火把,一手牵着顾承宴,行了一段路快到山脚时,他却忍不住停步又转头深深看了眼木屋的方向。
“怎么?”顾承宴问。
“没……”赛赫敕纳不好说他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说出来若是真应验,岂不是他的罪过。
于是他只是抿抿嘴,又牵起顾承宴继续走。
顾承宴见他这样的神态表情,心里也明白他是在担心乍莱歹,老人家的身体,只怕是……
如此,两人沉默无言地回到了山下的营地中,预备原地修整最后一晚,明日再启程返回王庭。
近来老梅录送来不少信笺,都是关于草原上的流言和各部的动向,其中有几桩也确实要狼主亲裁。
敖力办事稳妥,早早在他们的毡帐内烧旺了炭盆,挑开帘帐后,迎面扑来一阵热浪。
赛赫敕纳先给顾承宴推进去,然后自己才回身严严实实关紧了毡帐的门帘,两个下角用石头压上。
这些临时扎的毡帐仅有灶膛,并不会有烧暖的炕,不过敖力已经尽力布置,早早煨了几个汤婆子塞在床上。
赛赫敕纳还怕顾承宴冷,直给他整个人揽在怀中,双腿夹住他的脚背、脚面温着。
素日他们睡下后,都会简单聊个几句,有时候顾承宴兴致好,还会跟赛赫敕纳讲起中原的往事或近来的趣闻。
但今天顾承宴想着乍莱歹老人,还想着他说的大萨满和骨卜,便是趴在赛赫敕纳身上久久无言。
赛赫敕纳敏锐地察觉到顾承宴情绪不对,便想着提出一句,“我已经让敖力给王庭去鹰讯了,让老梅录准备着办我们的婚典。”
顾承宴点点头应了一声,而后又啊地抬头,“……这么快?”
也不是快,只是这种事情,不是回去当面说更好?
赛赫敕纳其实知道他的意思,但就是一笑后故意曲解,“哦,乌乌还想我等到什么时候?”
顾承宴:“……”
他拧了小狼崽一下,从前不会说话的时候只是喜欢乱咬人,如今会说话了,说出来的话也不中听。
赛赫敕纳被他拧得嘶了一声,皱皱眉后,反过来掐了把顾承宴的腰,“不是也要给梅录时间准备。”
顾承宴腰侧本就敏感,被他这样拧着,自是命门都在对方手里,实在无法,只能哼哼两声表示不满。
“也给他们一点时间准备呗,”赛赫敕纳不知想到什么,竟是露出一抹坏笑,“狼主成婚,他们不能不送贺礼吧?”
……又在想坏点子。
自从赛赫敕纳诓骗了科尔那钦叫他“爹”之后,顾承宴就发现了,小狼崽之前只是不屑耍这些手段。
若真论起害人来,他家小阿崽只怕也不遑多让。
他知道劝也没什么用,何况真是太过分的,老梅录也会再三劝诫,用不上他在这儿费口舌:
一来这几日锻刀爬上爬下,他也确实疲累;二来这会儿是在床|上,他可不想多说多错、闹得又要昏睡过去。
而赛赫敕纳等了一会儿,见顾承宴不反对,便哼哼笑着,专心想他要如何整治对付那群人了。
如此平安一夜,次日醒来,顾承宴原本是想让敖力带着穆因上山去知会老人一声,就说他们要先返回。
结果两人一趟上去下来,他们都收拾了毡帐准备出发,乌央吉却着急地从山上跑下来。
这姑娘双眼通红、脸色发白,干裂发白的下唇瓣上印有两个深深的血印子。
她跑到赛赫敕纳和顾承宴的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来,然后啊啊指了指山上,突然咚咚磕头。
顾承宴被吓了一跳,忙让敖力和穆因扶起她,“你别急,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老人家他……”
乌央吉又抿抿她干裂的嘴唇,眼泪汪汪地看向顾承宴,比划了一个动作后,缓缓闭上眼睛、突出舌头。
“……?!”顾承宴愕然,“你说老人家他……”
赛赫敕纳当机立断,“别说了,我们上去看看。”
乌央吉带着几人迅速返回到山中小木屋,她比比划划,顾承宴来猜——
只说昨夜送走他们后,她本来要服侍老人洗漱歇下,但乍莱歹却拉着她,一会儿要换衣裳,一会儿又要与她交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老人絮絮说着,让她无论如何敬畏腾格里,让她记着自己是也速部的一员,让她记着铁匠的本心。
乌央吉比划到后面,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下来,这会儿,不用顾承宴再猜什么,她也冷静下来明白了:
乍莱歹老人大约是预料到了什么,昨夜种种,不过是与她交代后事,在说着最后的话罢了。
她再撑不住,呜哇一声扑倒在老人床边。
乍莱歹老人还是躺在那张汉制的木榻上,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身上换了一件纯白色的毡毯。
他双手交叠在腹部、撑着肋骨的铁架下,面目安详,似乎是在睡梦中悄然离世的。
乌央吉哭得伤心,整张脸都染满了泪,而赛赫敕纳和顾承宴也被她感染,神情肃穆、心下戚戚然。
还好,他们身边还有敖力,算是最知道草原规矩的,他冷静了一会儿,才上前道:
“主上,老人家是也速部的哥利,他这样德高望重的哥利过世,是要用白牛拉车送葬的。”
乌央吉悲痛欲绝,显然是不能操持老人的葬礼,也速部的族人分散,也没有中原那种设灵堂、让亲朋好友吊唁的习俗。
所以敖力问,是否需要他们去准备白牛车,以及用来安置老人遗体的柘木。
这些顾承宴都是第一回听说,从前乌仁娜只告诉过他牧民有天葬传统,死后都要送上马车、牛车。
赶车人只管加速在草原上跑,车后的遗体掉在何处就是何处,长生天总会派遣使者将魂灵接走。
他倒还是第一次知道,德高望重的老人、贵人死后,要用掏空了树芯的柘木来安置,然后再送上车天葬。
赛赫敕纳看看乌央吉,点点头,只吩咐敖力要小心低调行事,不要露出行藏、引发不必要的揣测。
——毕竟老人一直活得好好的,尤其是锻刀那几日,住在附近的也速部铁匠、小孩都还来木屋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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