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宴想着赛赫敕纳今日拜访的人多,也速部族之间也会相互聊起来这件事,便还是找了一家定下箭头。
这户人家掌事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收下金叶子后,一边拉风箱一边与顾承宴他们攀谈:
“你们要这么些箭头也是想用来防身吧?听说狼主在库里台上议事并不顺利,还冒出了一位斡罗部的特勤来,双方剑拔弩张、险些都要打起来了——”
顾承宴与赛赫敕纳对视一眼,决定顺着他的话说,“可不是,我们是小部族,所以要早做打算。”
“是呢是呢,老狼主死的时候那五位特勤可是杀了个你死我活,哎哟喂,真是吓死我们了!”
他一边动作着,一边将目光落到顾承宴随身的佩剑上,“这位公子,不是我们草原人吧?”
赛赫敕纳眯了眯眼睛,顾承宴却示意他稍安勿躁,只点点头,“师傅好眼力。”
那汉子憨直地摆摆手,“公子这样好颜色,草原的水土可养不出您这样的容颜和气度,不过您这佩剑……”
一白剑是乌仁娜的遗物,此剑通体雪白,剑刃坚硬锋利、剑身却又兼具柔韧,有刚柔并济之效。
娘亲给他讲过数次这柄剑的由来,说是她跟顾驰成婚后不久,在蜀中游历时遇着一位外番胡商,从他手中重金购得一块不俗白铁。
后来顾驰请动隐居在蛮国境内的铸剑大师亲手锻造此铁,才成了如今的一白剑。
“此剑……有何不妥么?”
“不是不是,”汉子挠挠头,“您多心了,只是许久没见着这样好的白铁和锻造技艺,所以一时好奇。”
说完这话后,他又忍不住感慨道:
“汉地倒是有许多能工巧匠,只是戎狄和汉人连年对战,大多数汉人对我们戎狄恨之入骨,许多法子……我们也学不到,只能恳求乍莱歹老人教我些。”
白铁比超一般的黑铁,上等白铁像雪花银子一样、在日光照耀下甚至煜煜闪光,硬度和韧性都足够。
中原的格物类书上,大多踹度白铁里有远超于铁韧性的其他矿物,只是成分混杂,并不能精确定论。
这座铁脉山以盛产铁矿得名,其中也会偶尔发现少量白铁原矿,只是……
“您刚才说,‘乍莱歹’?”顾承宴重复了一遍这个发音,“我等孤陋寡闻,还请赐教这位是……”
“嘿嘿,您来自中原,不知道也寻常,”汉子停下了手中的活,指了林中一条小道,“老人就住在那儿,他是我们部落里最有名望的铁匠!”
“除了我们草原上传统的冶铁法,他老人家还会许多中原、西域和波斯的法子,他打出来的箭头能穿三张硬牛皮、猎刀锋利得能劈断三年生的大树!”
赛赫敕纳缓慢地眨动一下眼眸,湛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簇光,像是有流星沉入深海。
他的表情顾承宴都看在眼里,“果真如此?那这位老先生,当真是神人了!”
“可是不是么!”汉子拍拍胸脯、十分骄傲,“老乍莱歹年轻时还是我们也速部的第一大贾呢,他游历的地方可多,过去身子硬朗时,孩子们都喜欢缠着他讲故事。”
“过去?”顾承宴敏感地抓住了他的话里的机锋。
“唉……大约是八|九年前吧,”汉子看了赛赫敕纳一眼,“您还记得么?那时老萨满过世了。”
赛赫敕纳在梅录的叙说中听过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萨满,但他没见过,只能含糊地点点头。
“乍莱歹和老萨满是知交好友,他得知了这个噩耗后伤心过度,精神一时恍惚就从山崖上摔下来,伤得很重。”
汉子唏嘘两声,忽然看见山林中走过去一个拉着成车柴火的黑瘦姑娘:“乌央吉——!”
“那位就是照顾老人的黑骨头,二位若是想见见他老人家,可以问乌央吉,她是老人捡来养大的。”
姑娘听见汉子的声音,停下了前进的脚步,转头在他家看见生人,又皱起眉有一瞬的戒备。
听完汉子的话后,那姑娘却摇了摇头,远远对着赛赫敕纳和顾承宴抱歉地躬了躬身,然后就拉车匆匆离开了。
汉子多少有些尴尬,毕竟是他刚才夸下了海口,只能挠挠头,用搭在肩膀上的帕子揩了把脸:
“实在抱歉啊两位,老人这些天身体抱恙,真不是不欢迎你们……”
抱恙可以是真的生病,也可以是不想见外客的借口,顾承宴笑着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赛赫敕纳却略显遗憾地看了林子一眼,然后才转过头来问了汉子其他一些关于铁脉山和铁匠的事。
他们在汉子家逗留了很久,外面的天色也渐渐暗下来,拒绝了汉子一家热情的留宿邀请,两人牵马慢慢下山。
夕阳余晖衬得整座铁脉山更加深邃、黝黑,林中几家铁匠的木屋都升起了袅袅炊烟,还有不少匆匆还家的儿童。
他们从林中小径上跑过去,偶尔路过他们身边,还会好奇而大胆地跟他们搭话、甚至邀他们去家中作客。
走到半山腰,敖力也带着穆因和一众勇士候在那里,他们的毡帐扎在铁脉山下一处背风的山坳里——
因为赛赫敕纳要隐藏身份,不想让也速部的牧民以为他是用狼主身份来压着他们听命,所以一应用物都很精简。
三十来个勇士就挨挤两个大毡包,敖力、穆因也不例外,而剩下一顶毡毯厚的,就留给赛赫敕纳和顾承宴。
敖力躬身,正准备禀报什么,结果突然面色一变、手一下按在了腰间猎刀上、目光锐利地看向赛赫敕纳身后:
“什么人?!”
其他勇士也纷纷戒备,十名弓弩手还纷纷抽出了弓箭、瞄准了树林的方向。
林中树影动了动,看身形似乎太过纤细,等人举着双手慢腾腾走到夕阳光辉中,顾承宴才看清:
——是刚才的乌央吉。
黑瘦的姑娘张了张口,最后只是咿咿呀呀地吐出一些无意义的单音词,然后着急地指了指顾承宴。
敖力不知前缘,还是很戒备。
倒是顾承宴拦了他的刀,上前一步指了指自己鼻尖,“姑娘你是……找我么?”
他说了戎狄语,乌央吉兴奋地点点头。
她上前两步,又似乎被什么东西吓住,迈出的第三步又收回来,然后眼巴巴看向顾承宴、手上比划起来。
看着她一会儿指自己,一会儿指山上的,顾承宴只能猜个大概:“是,老人家让你下来……找我的?”
姑娘再点头,双颊都涨红。
顾承宴舔了舔唇瓣,转头冲赛赫敕纳眨眨眼。
赛赫敕纳便上前一步,他一动,敖力等人也跟着动,霎时就变成了一群勇士围攻一般。
乌央吉被吓着,又连连后退两步,比比划划告诉顾承宴:老人只邀请了他上山。
想了想,顾承宴拉过小狼打商量,“那我就带他呢,姑娘能否行个方便?”
不等乌央吉回答,穆因就跳出来阻拦,压低了声音在顾承宴耳畔说,“师父,你们两个人上山危险!”
敖力也点头,表示不赞同。
“这个也要带、那个也要带……”顾承宴笑了,“又不是去捉叛党,阿崽跟我去就是了。”
“再说山上山下这么短的距离,真有什么事你们也来得及赶上来。”
穆因还想争辩什么,但顾承宴弹了他一下,拍拍腰间挂着的一白剑,“不信你师父?”
“……”这下,穆因没话说了。
乌央吉看看赛赫敕纳,犹豫了半晌后,勉强点头同意了,然后在前面引路,带着两人重新返回山上。
这时候的铁脉山已经有些冷了,就算披着厚毡氅,顾承宴的指尖也渐渐开始发凉。
赛赫敕纳只恨不能给他两只手都抓过来揣进胸膛捂着,脚步迈得飞快、像撵着乌央吉走。
乍莱歹老人的木屋在他们午后定制箭头那间小屋后面大约百步的林中,门口停着刚才姑娘拉的小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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