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不是你说没关系就真的没关系的事,伊莱。”
与看似内心大于表现的外表和呈现在大众面前的冷漠个性不同,克拉伦斯其实从小就是一个十分合格的直球选手──至少在伊莱面前是这样的,他从来不害怕把自己的感受完完整整地表露出来,在他身上从来不会出现那种因为信息差或者别扭而导致的误会,这恰好就是伊莱最难招架的那一种类型。
所以伊莱无言以对。
克拉伦斯也没有说话。
两位主人间的沉凝气氛影响到了周边的亲卫与女仆,他们不动声色地交换了几个眼神,然后默契地把更多的空间留给了这对小伙伴。
过了一会儿,伊莱拿下了手帕,早早立在一旁的米娜恰到好处地递上一块被温水浸透又拧干的帕子。
克拉伦斯注视着伊莱把脸上凝固的血迹一点一点擦掉,就在伊莱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冷不丁地问:“你从前那些大大小小的病,到底是如你所说的只是迷惑他人的手段,还是它们真的存在过?”
伊莱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撒谎这种事当然要半真半假才能有可信度。
人的身体又不是流动的水或者细沙,它更像是一块木板。圣水做的锤子向其中扎进了钉子,这些钉子随着细胞的分裂分化被包裹在组织内部,好像真的成为了人体的一部分。
但那也只是好像,异物终究是异物,钉子们只是暂且潜伏、偶尔闹一闹在可控范围内的小脾气,说不准什么时候见到把它们钉进来的锤子就会迫不及待地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伊莱偶尔心情很差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的脑袋上悬着一把用头发丝拴住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但这都不必向别人说明,克拉伦斯也一样。
“克拉伦斯,”伊莱擦干净脸上最后一点血迹,仰头笑着说,“我还想吃糍粑。”
这个时候克拉伦斯不得不承认伊莱放弃询问詹妮弗来历的决策是有一点正确的了。就像伊莱自己一样,他不愿意说的事情谁也问不出来,如果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那么他会给你一个包装得非常漂亮的谎言。
克拉伦斯想,自己是不是该庆幸伊莱没有用这样一个谎言来回复自己。
“不。”
扔下一个短促的音节之后,克拉伦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气势实在很吓人,有胆子小的女仆甚至往后退了两步。
伊莱望着他犹带着怒意的背影,抿了抿唇。
……
奥林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披着夕阳回到领主城堡的时候得知了一个有些匪夷所思的消息。
大步行走在城堡走廊中的银短发青年一顿,或许是因为常年在烈日之下训练,他的肤色比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要深两个度,加之更加硬朗的骨骼走向与流畅坚实的肌肉,他看起来就像一头英姿勃发的豹子。
此时他更趋近于暗金色的琥珀色眼睛中盛满了怀疑。
“伊莱和洛浦小姐的弟弟吵架了?他们俩?你确定?”
如果伊莱此刻在旁边,他就会发现奥林的怀疑中甚至是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
和大少爷一起在亲卫军营呆了一整天的亲卫谨慎地点了点头。
“吵得很厉害,洛浦少爷离开城堡时情绪依旧很差。”回忆起自己听说的内容,亲卫思虑再三,还是原原本本地把这个因为太过离奇而硬生生显出了许多可信度的小道消息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据说他们因为糍粑在花园里打了起来,洛浦少爷冲着小少爷的后脑勺来了一下,小少爷当场流了鼻血。”
捕捉到某个关键词,奥林的脚步硬生生转向了个方向。
这个举动就像给了亲卫一个肯定答复似的,他小跑着跟上来,煞有介事道:“大少爷,您也觉得听起来好像有一点道理吗?”
“非常遗憾,”奥林头也不回地说,“我觉得毫无逻辑可言。”
首先,克拉伦斯绝不会向伊莱动手,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打架了,落于下风的一定不会是他这个看似随随便便就能压制的弟弟。
亲卫悄悄瞟了一眼奥林有些紧绷的神色,心中有些不解:既然这样的话,大少爷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紧张呢?
……
伊莱正坐在一个小小的铜制火炉前烤糍粑团,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晚上吃这些东西对身体不好的说法,丹娅得知克拉伦斯打的糍粑全部落到了地上之后特意在晚餐时间后“奴役”自己刚刚换班的儿子斯科皮做了一份新的。
浅淡的颜色可塑性总是很高,比如此时,跳跃的火光就平等地把伊莱的头发与脸映成了温暖的亮色。
在这样宁静的氛围之下他垂着眼睛陷入思考: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出现晕眩、流鼻血乃至昏迷或者吐血之类的症状呢?因为他一直在吃凯伊给他的、浸泡过圣水的果子。然而自从凯伊爷爷被捕、凯伊不知所踪之后他就失去了接触圣水的途径,按理来说应该不再出现类似的情况才对──就像他过去七年的每一天经历的那样。
但是他今天出现的症状又是不可否认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实。
真奇怪,他最近明明吃的都是城堡厨房出品的食物,如果连这些都有问题,整个领主城堡都早就会被轻易一网打尽才对。
伊莱用银质叉子叉起一块沾满糖粒的烤糍粑塞进嘴里,焦脆外表在牙齿咬合下发出爽脆的声响。糖的颗粒感与糯叽叽的口感融合得很好,恰到好处的甜味与大米的香气一同在舌尖上绽放开来,但伊莱暂时没有办法细细品味,而是在脑内疯狂搜寻他最近做了什么跳出常规的事。
弗朗西斯第一冶炼厂正在产出今年第一批钢制品的关键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和克拉伦斯一起前去柯尔山,那么前往龙脊山谷这个举动应当没有什么问题。
那么就只剩下了──
伊莱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旋转着针状花瓣的清茶。女仆和亲卫都不会直直盯着小少爷的方向,所以没有人察觉到他浓密睫毛掩映下的眼神非常冷淡,就像正在思考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一样。
詹妮弗,他想,一个疑似从奥斯都帝国“偷渡”而来的狼狈精灵。
真的是她吗?真的会是一个眼睛里写满绝望、每一个肢体动作中都盛满瑟缩的幼崽吗?
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伊莱的思绪,他放下茶杯,转头扬声道:“请进。”
奥林打开了房门,他抱着手臂倚着门框,眼神从伊莱的头扫到脚。短暂的扫视之后,他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伊莱的状态看起来还算好。
他略带讥诮地说:“听说你和洛浦小姐的弟弟打了一架。”
伊莱缓缓地打出一个问号:打架?谁和谁?他和克拉伦斯?这种奇怪的留言究竟是从哪里传出去的?
“然后你被他一巴掌打到流鼻血。”
伊莱的问号更多了,他张了张嘴,许多问句从他的脑海里滑过,最终他只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打不过克拉伦斯?”
与看似柔弱的外表不同,伊莱的战斗力事实上完全不输于奥林,而奥林能和自己的搭档大小姐平分秋色,大小姐则能把克拉伦斯揍得满庄园跑。在弗朗西斯和洛浦这一代的四个孩子里,克拉伦斯毫无疑问处于食物链最底层。
“我觉得你打得过,”奥林站直身体,他毫不避讳地直视伊莱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所以我想问的是——”
“你是不是流了鼻血。”
或许是因为幼时目睹了母亲生病的一整个过程,奥林事实上是整个领主城堡里除了伊莱本人之外最清楚也最忧心伊莱身体情况的人,他实在害怕自己这个柔弱的弟弟像母亲一样阴郁又疯狂地死去。
伊莱并没有试图在奥林面前遮掩,他眨眨眼睛,非常坦诚地回答道:
“比这个还要严重一点。”
奥林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成了拳头,伊莱刚刚回到弗朗西斯那段时间说着说着话就要呕出一口血来的可怖记忆再次清晰起来,他的喉咙忍不住滚了滚,这一瞬间竟然有些头晕目眩。
他沉声问道:“你最近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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