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除了他之外,还有别的受害者,还有别的证据。
表情一直晦暗不明的伦克朗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伊莱,脑子里却想的是另一张在疾病的折磨下变得枯槁疯狂的脸。他很久没有想过那张脸的主人了,现在要非常艰难才能在心中想出那个美丽又热烈的名字。
安德莉亚。
上一任领主夫人名为安德莉亚·弗朗西斯,在因为婚姻被冠以弗朗西斯的姓氏之前她是艾里斯都家唯一的女儿、亲卫军营曾经的队长、伦克朗·艾里斯都最爱的姐姐。
二十四年前艾里斯都家主夫妇与长子因为一场诡异的魔兽暴|乱突然去世,那个时候安德莉亚已经成为了弗朗西斯的领主夫人,在外游历的幼子伦克朗·艾里斯都被迫提前返回接过一团乱的艾里斯都。伦克朗少年时对管理艾里斯都家兴趣不大、一听说要接受相关教育就想方设法要逃脱,艾里斯都家主本就心疼小儿子,伦克朗前面还有哥哥姐姐顶着,于是他从来没有接受过继承人教育。
伦克朗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能重来,他一定不要那些枯燥乏味的课。他又想,如果能重来,那一天他一定会回到弗朗西斯,撒泼打滚也要阻止父母兄长前去南部丘陵。
可是没有如果,一夜长大的伦克朗只能一边学习一边应对外界汹涌的挤压、还要分出精力来应对露出贪婪面目的亲戚。就在他整个人都焦头烂额的时候,安德莉亚突然怀孕了。
忙得脚不沾地的伦克朗硬生生挤出时间前往领主城堡看望安德莉亚,面上倒是一派轻松的模样、只挑拣一些趣事讲出来都姐姐开心。在临走之前,安德莉亚带着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的笑容摸着他的脸说:“你一定要照顾好你的外甥或者外甥女好吗?”
伦克朗实在太累了,只笑嘻嘻地应了下来,竟然忽视了安德莉亚苍白到过分的脸颊。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与安德莉亚正常对话。
一个月后,身为剑士天赋者、从小就比自己的兄弟都要更加健康的安德莉亚突然生了一场绵延不绝、毫无由头的病。那场病似乎一点征兆也没有,某天早上她当着女仆的面流下殷红的鼻血,再然后就是头晕、长时间的耳鸣、偶尔还要吐一口吐血。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安德莉亚拼着一股劲儿生下了奥林,然后她的身体就以一种快到可怕的速度衰败了。
安德莉亚开始频繁吐血、头痛欲裂、躯干毫无理由地疼痛。她明明是带着一身伤都能在战场上精准地杀死敌方魔法师的战士,痛得最厉害的时候发出的嘶吼声却连隔了三层楼的仆人都能听到。
或许是太痛了,她的身体想要保护她,所以她开始断断续续地昏迷。
安德莉亚是个非常开朗的人,她原本自由热烈得像冰原上飞旋的鹰,却先是因为迪伦地位不稳嫁入领主城堡,又在疾病的折磨中一日一日衰颓下去。沉浸在痛苦中太久,她整个人的性格与思想都发生了变化。那个时候迪伦长驻北边境线、伦克朗正在为艾里斯都家长达两年的混乱收尾,等到他们注意到安德莉亚状态不对时,错误已经产生了。
起始是一名细心的女仆发现了奥林手臂上的掐痕。
那个时候奥林只有一岁半,却完全没有其它小孩那样活泼,他喜欢一个人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安德莉亚叫他的名字就像个木偶一样走过去,安德莉亚抱着他说对不起的时候也没有一丝动容,因为他知道,道完歉过后母亲又会变回从前那样可怕的模样。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某一天被突然闯入的父亲抱离那个房间,胳膊上还流着血的奥林突然说:“母亲很痛。”
母亲很痛,四个字,他才一岁半、从前一句话也不说,此刻说得流流畅畅、一清二楚。
安德莉亚很痛,所以安德莉亚在奥林两岁那年死去了。
没有人知道安德莉亚生的是什么病、也没有人能够治疗,就像没有人知道杀死艾里斯都家主夫妇与继承人的魔兽暴|乱为什么发生、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在那一天前往南部丘陵。
谁也不知道,只剩下伦克朗发狂似地去寻找原因,最终什么也没有找到。伦克朗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或许只是巧合罢了,巧合专找他这样不幸的人,然后让他这样不幸的人变得更加不幸。
奥林一天天长大,伦克朗把自己对父母兄姐的爱全部倾注给自己唯一的外甥,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个时候,伦克朗以为自己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巧合给说服了。
直到今天,伊莱站在他面前,用最直观的、伤害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告诉所有人,那不是巧合。
魔兽暴|乱也是必然、那场病也是必然,有人怀揣着某种目的将这些附加给艾里斯都,最终只留下他一个人。
伦克朗浑身肌肉都在抖动、连带着骨骼也咔咔作响,他死死地盯着伊莱,双目赤红。他应该站起来,冲到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面前,拎着对方的领子咆哮着告诉他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然而现实是他动不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脚、控制不了自己神经质颤抖的颌骨,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
他想:怪不得,怪不得奥林从前在伊莱生病之后远离幼弟,又在伊莱生了更大一场病之后回到幼弟身边,从此之后但凡听说伊莱生病他都必定要放下一切回到领主城堡,眼睛中暗藏的惊慌就像过往每次大病都平安无事的伊莱这一次就要死掉。
因为奥林见过比伊莱病得更重的人,而这个人已经扭曲着死去了。他害怕自己与幼弟的感情深厚、以致于要再次经历那样的痛苦,又在下一次的病情中意识到自己远离得太晚了。
伦克朗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的脑子开始嗡鸣,他想到说着责备的话却满眼温和的兄长,一□□穿发狂魔兽头颅的长姐,在外雷厉风行,回到家里却要被母亲数落得头都抬不起来的父亲。他们生机勃勃的脸在他的脑子里闪回,最终变成枯萎、苍白、死气沉沉的模样。
罗莱和赫伯特围在伊莱身边,去叫仆人端热茶的波文亲自端着热茶小跑进来,迪伦拿手帕给伊莱擦脸上沾的血,伊莱抬起手,还没来得及说两句什么,就被余怒未消的迪伦不轻不重地打了下去。
那个秘银瓶子在慌乱间被带倒,见识过其中那种黑色粘稠液体的威力之后在场没有一个人敢去触碰它,于是它绕着圆桌的边缘缓慢滚动,滚过安德鲁、滚过唐、滚过每一个人,最终停在了伦克朗面前。
就算手被迪伦打了下去,伊莱依旧底气不足地解释道:“我真的有把握的。”
他反应来得那么快其实是因为胆子大到直接把圣水往脸上抹,圣水的影响是持续的,只要及时擦掉并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要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这就是连迪伦听了都要把他关在城堡里的禁忌话题了。
迪伦看都不看他一眼,手上力道加重,在伊莱的脸颊上留下一道红痕。伊莱适时地露出了可怜巴巴的眼神,迪伦却不为所动地说:“你去和你的母亲兄长解释你哪里臆想来的把握吧。”
伊莱张了张嘴,正准备再说些什么补救一下。
“我赞同。”
一道不知道为什么压抑着很多情绪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伊莱一愣,从迪伦的腰旁边冒了个头去看,他又一愣,讶异地挑了挑眉。
仿佛酝酿着某种风暴的伦克朗站起来,目光沉沉地望向伊莱,一字一顿地说:“我赞同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在本次弗朗西斯圆桌会议中提出的议题。”
“我赞同。”
出乎意料的,一道优雅而舒缓的声音接踵而至,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洛浦家主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不知道是约好了还是怎么样,他也看着伊莱,眼神中有欣赏、好像也有点难以形容的遗憾。他叹息一般说:“我赞同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在本次弗朗西斯圆桌会议中提出的议案。”
“我赞同。”
凯文站起身来,单手抵住心脏,眼中不知道为什么盛满盈盈的碎光。
“我赞同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在本次弗朗西斯圆桌会议中提出的议案。”
仿佛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赞同惊住了,端着茶的波文猛地反应过来,他原本就是站着的,此刻他蹭地举起手比谁都要大声地说:“我赞同小少爷的议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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