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 扶桑哪还想得起随更,扭头就跟着柳棠时拐进了近旁的巷子里。
巷道逼仄狭长, 纵横交错,扶桑跟着柳棠时穿行其间,七弯八拐,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最终,他们隐匿在两堵院墙之间的夹道里,墙内耸立着一株青松, 枝叶葳蕤,如伞般遮在他们头顶。
扶桑放下铜瓿, 扑进柳棠时怀里,用尽全力抱紧他。
柳棠时也用力回抱他,在扶桑的呜咽声中潸然泪下。
细数起来,他们的分别应当从扶桑受惊昏迷那日算起,迄今也不过一个半月而已,扶桑却觉得他们分开了好久好久,久到好像过去了半辈子,有时候他甚至想不起棠时哥哥的容颜,只剩个依稀的轮廓。
扶桑原本以为,离开皇宫那天,他躲在清宁宫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偷窥的那一眼,会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棠时哥哥。他虽期冀过重逢,却也知道希望渺茫,万没想到这渺茫的希望竟成了真,实在是天可怜见,幸甚至哉。
他们在这无风无雪的僻静一隅抱了许久才舍得分开,柳棠时双手捧着扶桑的脸,帮他拭去斑驳泪痕,嗓音温柔又低沉:“这段日子,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好。”扶桑眉眼含笑,语带骄矜,“我现在贴身伺候太子殿下,可以算得上是他的心腹了,没人敢对我不好。”
柳棠时凝视着扶桑依旧清澈明亮的双眼,他还是原来那副天真漫烂、娇痴可爱的情态,不像是吃过苦、受过难的样子。
“你是不是过得不好?”扶桑伸手去摸柳棠时不复饱满的脸颊,“你瘦了好多。”
柳棠时抓住扶桑的手,笑着摇了摇头:“我也很好,这辈子从没这么好过。”
扶桑跟着笑了笑,又问:“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嘉虞城?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柳棠时握着扶桑冻得冰凉的手,道:“说来话长,这里太冷了,你先跟我回家,我们慢慢说。”
扶桑面色凝滞:“家?”
柳棠时微微一笑,道:“爹娘应该跟你说过罢,他们在嘉虞城购置了房产,让我们俩在这里安家落户,我现下就住在我们的新家里。走罢,回家再说。”
回家。
单是听到这两个字,就让扶桑心酸眼热。
“我不能……”他垂下眼帘,不敢看柳棠时,“不能跟你回家。”
他害怕,怕去了之后就狠不下心离开。
柳棠时意外地怔了怔,目光沉沉地盯着扶桑,话音里隐含质问:“为什么?”
扶桑看了看放在脚边的铜瓿,继而抬眼看着柳棠时,眼里闪着泪光,怯弱道:“因为……太子需要我,我要帮他重新站起来,而且我答应过他,我要永远陪在他身边,我、我不能食言。”
柳棠时并没有被说服,他不可思议道:“你才追随太子多久,就对他这般死心塌地了?难道你要为了他,弃我和爹娘于不顾吗?”
“不,不是这样的……”眼泪夺眶而出,扶桑抓住柳棠时的手,急切地解释,“我、我没有弃你和爹娘于不顾,我是为了救你,为了爹娘的将来着想,才会求蕙贵妃帮忙,让我代替你去流放的。”
柳棠时当然知道扶桑是为了什么,扶桑留给爹娘的那封信,他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
他深感歉疚,再次抱住扶桑,柔声哄道:“对不起,是哥哥一时情急说错话了,别哭了。”
扶桑把眼泪蹭在柳棠时的衣襟上,哽咽道:“棠时哥哥,我回不了头了,但我心甘情愿,永不后悔。”
柳棠时还是无法理解:“你我虽然没有血缘,可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已和亲兄弟无异。八年手足之情,竟敌不过你和太子短短十几天的相处吗?”
扶桑脱离柳棠时的怀抱,与柳棠时四目相对,平心静气地说出那个他埋藏了许多年的秘密:“我喜欢太子——不,我喜欢澹台折玉,喜欢他十年了。”
柳棠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死死盯着扶桑,缄默无言。
扶桑被他看得提心吊胆,却固执地不肯移开视线,他想用坚定的眼神让柳棠时知晓,他说的是真的,绝非胡言乱语。
良久,柳棠时终于开口:“你知道你的好朋友春宴,为什么会被处以烹刑吗?”
突然听他提起春宴,扶桑如遭雷击,春宴被投进镬鼎的情景在他脑海中闪现,顿时令他感到胸闷气短,眼前发黑。他伸手抓住柳棠时的胳膊,强撑着问:“为什么?”
“因为他和某个皇子有染,犯了宫中大忌,所以才被施以极刑。”柳棠时沉声道,“而且春宴并非孤例,我听爹说过,在他年轻时候,也曾亲眼见过一个太监被处以烹刑,这个太监和春宴犯了一样的错误。”
顿了顿,柳棠时决绝道:“扶桑,我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今天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带你走。”
猝然揭开的真相犹如一把利剑,刺穿了扶桑的胸膛,仿佛时光倒流,他重回春宴死去那一天,恐惧和绝望将他吞没,如墜深渊,他拼命地想要抓住点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扶桑!”
在柳棠时的惊呼声中,扶桑晕了过去,柳棠时接住他软倒的身体,将他打横抱起,立刻朝外走去。
还未走出夹道,柳棠时蓦然止步,满面惊诧地看着突如其来的男子。
咫尺之外,都云谏立在风雪中,剑指柳棠时,冷声道:“交出柳扶桑,饶你不死。”
第81章
虽然都是清宁宫的人, 可地位悬殊,且都云谏素来不喜阉人,对着总管太监南思远他都不假辞色, 更遑论其他太监了。
入清宁宫三年, 柳棠时连话都没同都云谏说过几句,二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情可言, 所以柳棠时心知肚明, 他若不遵从都云谏的命令,都云谏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柳棠时不得不把扶桑交给了都云谏。
都云谏抱着不省人事的扶桑,沉声道:“拿上那只铜瓿,跟我走。”
从扶桑离开客栈,都云谏就一路尾随, 跟着他去了驿站、去了车行,又跟着他和柳棠时来到此处。
都云谏没看过扶桑写的那封信, 但他问过去寄信的徐子望,收信人的姓名是赵行检, 此人乃是太医院左院判, 也是扶桑的师父。
显而易见,扶桑从驿站取出来的这只铜瓿是赵行检从京城寄过来的, 里面装的大概是药,而且这药很可能是用在太子身上的。如此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落下。
柳棠时抱着铜瓿,跟在都云谏身后。
巷道狭窄,都云谏横抱着扶桑多有不便,走了一段, 在柳棠时的帮助下改成了背。
“都将军,”柳棠时试探着开口, “方才我和扶桑说的那些话,你听到了多少?”
“一字不落,”都云谏道,“全都听到了。”
柳棠时心头一窒。
都云谏厌恶阉人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如今扶桑对太子的非分之想又被他知晓,他定会视扶桑为眼中钉、肉中刺,刁难磋磨倒还是其次,他若真发起狠来,要了扶桑的命都是有可能的——都云谏出身高贵,又是杀人不眨眼的武将,一个小太监的命对他来说比蝼蚁还贱。
不,不对。
那么厌恶阉人的都云谏,此刻正在背着扶桑。难道真如扶桑所说,他现在成了太子的心腹,就连都云谏都不得不忍着对阉人的厌恶善待他?倘若真是如此,就算扶桑想走,恐怕太子也不会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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