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蜚蓬站在帘外问,“姑娘的行李放在哪个屋里?”
“西厢房。”柳棠时不假思索地回答——从前在引香院,他住东厢,扶桑住西厢,爹娘住正房,在这里依然不变,他照旧在东厢住着,把西厢和正房给扶桑和爹娘留着,而今等来了扶桑,只等爹娘从京城脱身,有朝一日阖家团圆。
蜚蓬应声要走,扶桑叫住他,客客气气地吩咐:“劳烦你烧锅热水,待会儿我要沐浴。”
蜚蓬刚给他吃了闭门羹,生怕他怪罪,赔着小心道:“方才是小的有眼无珠,怠慢了姑娘,姑娘人美心善,别跟小的一般见识,小的这就烧水去。”
说完麻利地走了,先把行李拿到西厢房,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和唼喋不休的鸟语为这阒寂的春夜平添了些许喧扰。
屋里有些窒闷,柳棠时想开窗透透气,思及他们的谈话不宜被外人听见,便没动作,只是端起茶杯啜饮两口,状似随意地问:“你腹中怀的,是谁的孩子?”
虽然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但他要听扶桑亲口说出来。
扶桑轻慢地说出那个在他心里千回百转的名字:“澹台折玉。”
柳棠时面色不变,又问:“多久了?”
扶桑道:“我不敢看大夫,无法确定具体什么时候怀上的,我猜测是五月初有孕,按照十月怀胎来算,应是二月底生产。”
“二月底……”柳棠时剑眉轻蹙,“今天是二月十三,也就是还有半月光景。”他立即想到一个生死攸关的难题,眉头越皱越紧,“你的身体如此特殊,寻常稳婆恐怕不能为你接生,趁着还有时间,你还是赶紧去京城——”
“哥哥莫慌,”扶桑轻声打断他,“薛隐已经赴京去请我师父了,不出意外的话十日左右就能往返,届时我师父会帮我接生,这世上也只有他能帮我。”
“薛隐?”柳棠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猛然间却想不起曾在哪里听过。
“他曾是澹台折玉身边的暗卫,一路护送澹台折玉前往嵴州。”扶桑慢条斯理地交代来龙去脉,“去年八月,五皇子陨殁的消息传到澹台折玉那里,他即刻启程返京,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他把我留在了嵴州,并安排薛隐暗中保护我。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留在嵴州无异于坐以待毙,于是我和薛隐便也踏上了归途。我们在九月初动身,先走了三个多月的水路,又走了一个多月的陆路,历经五个多月的艰辛,终于在今日抵达了嘉虞城。”
听到“暗卫”二字柳棠时就想起来了,薛隐是在澹台折玉因谋反失败被幽禁东宫后突然出现在澹台折玉身边的,当时他也在东宫困了大半个月,故而见过薛隐几面,却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他人呢?”柳棠时问,“怎么没看见他?”
扶桑到:“在你回家之前,他就马不停蹄地往京城去了,去请我师父。”
柳棠时回想扶桑才刚说的那些话,仔细琢磨了一会儿,犹疑道:“你是在和澹台折玉分离后才发现自己有孕的,那……他是不是还不知道你怀了他的骨肉?”
“从分离那天起,我和他就缘尽于此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辈子再无瓜葛。”扶桑嘴上说得轻巧,可胸口却隐隐作痛,到底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我不能让澹台折玉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所以我求薛隐帮我保守秘密,他也答应了。”
柳棠时险些露出一个嗤笑。
经历了这么多,他的弟弟还是如此天真,没什么长进。
柳棠时眼神锐利地直视着扶桑的眼睛,刻意让语气显得平静:“如你所说,薛隐是澹台折玉的暗卫,奉澹台折玉之命保护你,那他凭什么要替你保守秘密?更何况澹台折玉现如今是启国的皇帝,欺君之罪可大可小,薛隐为什么要为了你赌上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
扶桑被问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些,他只想着薛隐是个重诺守信的人,答应他的事就必定会做到。
可是……凭什么呢?他与薛隐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即使朝夕相处了五个多月也没变得多亲近,他凭什么就这般笃定地认为薛隐会为了帮他而欺瞒澹台折玉?
扶桑蓦然心慌意乱起来。
如果薛隐把他怀孕的事告诉澹台折玉,他该怎么办?
若是继续留在这里,澹台折玉有可能会找上门来,可他又不能离开嘉虞城,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可能临盆,他必须乖乖等着师父来救命,哪里都不能去。
思来想去,他只能赌——赌薛隐不会背弃承诺。
扶桑笑容惨淡,万般无奈道:“除了相信他,我别无选择。”
他像是在说服柳棠时,又像是在自我宽慰,径自道:“就算被澹台折玉知道了,想来也没什么要紧,他才登帝位,必定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闲心在意我,说不定他早已将我抛诸脑后了。‘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①世间男子大都寡情薄幸,情爱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风一吹就散了。”
这番话倒让柳棠时心下稍慰,他的弟弟多少还是有些长进的。
但他不能确定澹台折玉是否寡情薄幸,他所认识的澹台折玉是个心如木石、无情无欲的男子,这样的男子一旦对谁动了真心,想必没那么容易撂开手——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他却认为不能一概而论,澹台折玉的父亲澹台顺宣就是一个现成的反例,如果澹台顺宣不是至死不渝地爱着先皇后,也就不会恨了澹台折玉这么多年。
想到此处,柳棠时豁然开朗,怪不得薛隐会答应扶桑保守秘密,恐怕这世上没有人比澹台折玉更想把扶桑和孩子藏起来,因为他比任何人更清楚,一旦扶桑和孩子被扯进权力的漩涡,他们将会面临多么巨大的危险,哪怕他身为帝王也不能保证他们万无一失。
这些想法没必要对扶桑言明,以免他又生出些不该有的期冀,就让他这么心灰意冷下去罢,天长日久,总有一天会彻底放下的。
柳棠时轻轻地牵了牵唇角,道:“你能这样想我就安心了,你和他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如今各归其位,各得其所,已是最好的结局。至于你腹中的孩子,我会帮你一起抚养,我们柳家也算后继有人了,爹娘知道了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听他提到爹娘,扶桑的心倏地一紧,想问又不敢问,唯恐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踟蹰少刻,他还是忍不住问:“爹娘……都还好吗?”
柳棠时神色疏朗道:“你放心,他们俱都平安无事,早在前年他们就投靠了武安侯,武安侯助澹台折玉夺得皇位,爹娘也算是从龙有功,只是眼下新皇登基,局势尚未安定,他们一时半会儿还脱不开身。”
扶桑松了口气。澹台折玉答应过他,会护爹娘周全,他相信假以时日,爹娘定能全身而退,只是不知道他自己能否度过生死劫,等到团聚的那一天。
“棠时哥哥,你先别把我回来的事告诉爹娘,”扶桑道,“等过段时间生完孩子,我再亲自给爹娘写信。”
一如从前,柳棠时轻而易举就能看透扶桑的心思,他也不拆穿,只是轻笑着应了声“好”,心想,扶桑的运气一向很好,他活着到了嵴州,又活着回来,足见吉人自有天相,这回他也一定能逢凶化吉。
气氛有些沉重,扶桑喝了两口温茶润润喉,换个轻松的话题:“棠时哥哥,这一年多你是怎么过的?”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