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正是最敏感的时候,澹台折玉哪经得住他这样厮磨, 却又不舍得将他推开,只能一边隐忍一边哄劝:“朝雾和流岚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你要让她们等到什么时候?”
扶桑性子柔善,最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听他这么一说,纵使再不想起, 也只能哼哼唧唧地起来了。
穿衣洗漱完,都云谏不请自来, 扶桑只当没看见他,不理不睬地走出卧房,帮着朝雾和流岚摆早饭。
起得太早,扶桑和澹台折玉都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一点就放筷了。
天蒙蒙亮时,李管事带着几个小厮过来,那几箱行李如何抬进来的,还如何抬出去。
这厢正忙着,都云谏又来了,带着柳翠微来辞别,扶桑拉着柳翠微去了后院,单独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想说的早就在近日的相处中说过了,只能说些保重身体之类的老生常谈,两个人都努力保持微笑,不想留在彼此记忆中的最后印象是一张哭丧的脸。
“其实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扶桑边说边探手入怀,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封信,信封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写,“我原本打算等到了鹿台山,彻底安稳下来,再给爹娘写信,可又怕届时会有诸多不便,便提前写好了,想麻烦你帮我捎回京城去。”
柳翠微接过信封,觉得有些份量,不由笑问:“你写了几页纸?”
“十来页,”扶桑道,“我有许多话想对爹娘说。”
离别之情混杂着思念之情,他蓦地有些绷不住,眼圈泛红。
柳翠微道:“我若是生孩子死在半路上怎么办?”
一句话就将扶桑的眼泪吓了回去:“呸呸呸!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柳翠微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旋即又郑重其事道:“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信送到。”
扶桑道:“地址我夹在信封里了,收信的人是我师父赵行检,你把信交给他,他自会转交给我爹娘。”
柳翠微嘴上说好,心里却在想,等到了京城,她定要想方设法,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扶桑的爹娘。
她对扶桑早已知根知底,她知道扶桑他爹是太后跟前的总管太监,他娘是皇上跟前的掌事姑姑,虽是奴婢,却都是有头有脸的奴婢,没几个人敢轻易得罪——若非爹娘能耐强干,扶桑又怎么可能养成这副烂漫无邪、不谙世事的性子?
更惹人嫉妒的是,扶桑离了爹娘之后,又有太子将他当宝贝似的宠着护着,就连都云谏那样有权有势的男人,即使对他垂涎三尺也不敢轻易染指。
她是小姐身子丫鬟命,而扶桑则全然相反。若能通过这封书信让她和扶桑的爹娘搭上关系,对她有利无弊,也不枉和扶桑相交一场。
柳翠微把信收进怀里,笑吟吟道:“等我在京城安顿下来,也会给你来信的,以后咱们就鸿雁传书,别断了这份情谊。”
扶桑亦是含笑点头:“好,情义常在,友谊长存。”
话音刚落,蓦然觉得这两句话有些熟悉,瞬息之后才想起来,这话是去年生辰那日春宴对他说过的。
而今经历了诸多变迁,才领悟这世上的亲情、爱情、友情都不能够长存,然而莫可奈何,还是不得不怀着一份美好的期许,因为只有心怀期许,才能长觉喜乐。
以一个拥抱结束这场仓促的话别,扶桑和柳翠微踅回前院,见君如月和薛隐在院里站着,一个一身白,一个一身黑,一个温润,一个冷峻。
扶桑记得澹台折玉说过,薛隐将会子承父业,投军守边,想来他以后就要跟在君如月身边做事了,以他的本领,他日定能成就一番功业。
待澹台折玉和都云谏说完话,一行人出了漪澜院,沿着杨柳岸向前徐行,扶桑抱着玄冥走在最后。
柳翠微身子不便,身份也尴尬,便没跟着,她和朝雾、流岚一起停在漪澜院门口,目送他们。
走出去一段,扶桑在转弯处驻足回首,望见柳翠微伫立在熹微晨光之中,抬手朝他挥舞,他也腾出一只手用力挥了几挥,到底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又急忙抬手擦去,不想让人看见。
一径出了君府,门前停着三辆马车,车前车后各站着几队护卫,约莫百十来人,整肃威武。
马车已不是来时的马车,护卫也都从禁军换成了龙骧军,不变的唯有扶桑和澹台折玉。
红尘滚滚,过客匆匆,难免生出些怅然若失之感。
君北游携家眷为澹台折玉送行,都云谏同君家人站在一边,君如月和薛隐同澹台折玉站在一边。
扶桑抱着玄冥,落后一步站在君如月身侧,没留心听他们在说些什么,目光在君北游身后的几位女眷身上流连片刻,他轻轻扯了扯君如月的袖子,等君如月偏头看过来,他凑过去悄声问:“那个穿紫衣的姑娘是你大妹妹,对不对?”
君如月往那边瞅一眼,又冲扶桑笑一笑,却没给他答案。
该说的都说完了,君如月将澹台折玉抱上马车,等君如月下来,扶桑再抱着玄冥上去。
车内依旧铺着松软的被褥,被褥上铺着玉簟,玉簟上搁着几只软枕,还有一张叠起来的锦衾。
扶桑放下玄冥,脱了鞋袜,光着一双白白嫩嫩的玉足爬到澹台折玉身边,挨着他靠在软枕上,一时也没话说,他发呆,澹台折玉便陪着他发呆。
等车轮辚辚地转动起来,扶桑才从离愁别绪中抽离出来,他歪靠在澹台折玉肩头,懒懒地问:“一百里,得明天下午才能到罢?”
澹台折玉道:“今天就能到。”
扶桑诧异:“这么快?”
澹台折玉道:“就是为了一日之内抵达,才这么早动身。”
扶桑疑惑:“这般着急做什么?”慢慢悠悠地走了几千里,就剩最后一点路程,怎么突然急起来了?
澹台折玉话音带笑:“为了尽快收到另一份生辰礼。”
扶桑才不信呢,显然他从筵席上回来之前就安排妥当了。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当作一份礼物送给澹台折玉,话也已经说出去了,没法反悔了,但在木已成舟之前,心里难免还是存着一份纠结与矛盾。
他既盼着快点到鹿台山,趁早把秘密说出口,他就不用再左思右想备受煎熬,可与此同时又希望在路上拖延两天,因为他不敢确定澹台折玉知晓他的秘密后会是何种态度——这无疑是一场冒险,比当初决定代替棠时哥哥流放还要巨大的冒险。
扶桑半晌不出声,澹台折玉低头看他:“困了?”
扶桑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他确实困。
澹台折玉柔声道:“那就睡会儿罢。”
扶桑便横着躺下来,脑袋枕着澹台折玉的蹆,面朝着车门的方向。
车门没关,只垂着一道门帘,门帘被风拂动着,忽明忽暗地晃眼睛,扶桑便翻个身,面朝着澹台折玉的小腹,差一点就要貼上去。
澹台折玉:“……”
扶桑又开始用他的纯真折磨他了。
再忍忍罢,最多忍到明天,这半年来他忍了多少,就要奉还给扶桑多少——不,加倍奉还。
澹台折玉伸手推开想往扶桑身上踩的玄冥,玄冥张嘴咬他的手,但只是轻轻地咬,不疼不痒。
等玄冥老实了,澹台折玉展开锦衾,盖到扶桑身上,一早一晚还是有些凉意的。
出城后道路不再平坦,马车颠簸得厉害,扶桑就被颠醒了。
这回是真的在赶路了,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慢吞吞地走,故而颠簸一刻不停,书也看不了,棋也下不了,扶桑和澹台折玉只能无所事事地干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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