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里,扶桑身上最动人之处,不是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而是这种天真烂漫的傻气。
他从小就生活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中,对人心之易变、人性之卑劣、人欲之贪婪早已司空见惯。他从未见过如扶桑这般的人, 纯净得就像一汪清泉,“举世皆浊我独清”这句话放在扶桑身上再契合不过。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假如他长久地浸泡在这汪名为“柳扶桑”的清泉里,或许能洗清他身上的污浊。
不忍心扫扶桑的兴,澹台折玉道:“我也想浪迹天涯,可我双腿残疾,什么都做不了,你得赚钱养我。”
“好啊,我养你。”扶桑欣然道,“我娘说过,只要有一技之长,走到哪里都不怕没饭吃。我可以去医馆里给人按摩,凭我的手艺,养活咱们两个应该不成问题。”
虽然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但只是听听都觉得心里不舒服,澹台折玉不想让扶桑的手触碰其他男人的身体。顿了顿,他心血来潮道:“我还想养只狸奴。”
“好!”扶桑不假思索道,“最好养只白色的,可以取名叫仙藻。”
澹台折玉微愣:“你怎么……”
旋即反应过来,应是他小时候跟扶桑提过,可他全无印象了。
但扶桑却记得清清楚楚,太子跟他说过的话他几乎都记得。
当年那场险些要了太子性命的风热,其实是因一只狸奴而起。
那是一只通身洁白如雪的狸奴,名唤仙藻①。
仙藻原是先皇后韩希臻的爱宠,从她尚是春闺少女,到成为太子妃,再到封为皇后,仙藻一直陪伴着她。
可惜只做了一年皇后,韩希臻就在诞下太子后血崩而死。
仙藻失去了相伴多年的主人,却始终不肯离开毓华宫,就算把它强行抱去乾清宫,它也会自己跑回去。没奈何,皇帝只好把仙藻留在毓华宫,交由宫女好生照料。
韩希臻薨逝三年后,皇帝把毓华宫赐给了大公主澹台重霜,就在大公主住进去的当天,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毓华宫半步的仙藻却跑了,误打误撞地跑进了清宁宫,从此陪在太子身边,与太子同吃同睡。
太子八岁那年,仙藻十五岁,对一只狸奴来说已是罕见的高寿,它越来越嗜睡,行动也越来越迟缓,所以才会被坏人抓住,挖去双眼,砍断四肢,开膛破肚。
纵使查到了残害仙藻的人是谁,太子却无力报仇,悲愤郁结之下,以致风邪入体,缠绵病榻一个多月才好。
仙藻之死是太子的伤心事,他自然不会跟扶桑说得那么详细,只是说扶桑很像他养过的一只白色狸奴,美丽乖巧,那只狸奴名唤仙藻,不久前寿终正寝了。
蓦然听到太子说想养狸奴,扶桑立刻便回想起太子曾经说过的话,顺口就提起了仙藻,但说完他就后悔了,怕惹太子难过。
正想着怎么补救,就听太子道:“好,就按你说的,养只白色狸奴,取名仙藻。”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扶桑已然满心欢喜。
他何其有幸能和太子一起计划将来,他不止欢喜,而且感激,感激上苍对他的眷顾。
“啊!”扶桑忽然低呼一声,侧身转颈看向身后的人,“你是不是受伤了?伤在哪里了?”
澹台折玉目视前方,慢声道:“马车翻倒的时候,后背被嵌在厢壁上的箭簇划破了,小伤而已,不必担心。”
扶桑羞愧难当。
本应由他保护太子,可马车翻倒时,却是太子以身为盾,牢牢地将他护在怀里,故而他才“幸运”地毫发无伤。
太子说只是小伤,可小伤怎么会有那么浓的血腥味?若是箭上有毒呢?若是箭上生锈了呢?生锈的铁器造成的伤口很容易引发疮疡,武安侯世子韩君沛就是死于疮疡引发的高烧不退。
扶桑越想越心慌,恳切道:“殿下,找个隐蔽的地方停下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澹台折玉道:“若是被刺客或者都云谏追上,你方才说的那些可就要化为泡影了。”
扶桑毫不犹豫道:“任何事都不及你的身体重要。”
澹台折玉沉默稍倾,低声道:“扶桑,靠紧我,别让风吹进来。”
扶桑便乖乖地靠进他怀里,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
澹台折玉盯着随风飘扬的红发带看了片晌,猛地一抖缰绳,乌骓马霎时加速狂奔,转瞬就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他们路过一座小山村,而后沿着山脚下的曲径走了约莫两刻钟,在山的另一边发现一间小屋,孤零零地屹立在小湖边,结冰的湖面上白雪皑皑。
扶桑先下马,落地时险些摔倒。
拖着冻僵的双腿走到屋前,发现门没上锁,门鼻儿上只插了根小木棍。
“这应当是供猎户和采山人临时休憩的山舍,”澹台折玉道,“任何过路人都能进去休息,里面的食物也可随意取用。”
扶桑便放心大胆地抽掉那根木棍,推开木门,探头往里看了两眼,回到太子身边,举起双手:“殿下,我抱你下来。”
澹台折玉道:“你抱不动我。”
扶桑也觉得自己不行,但现在太子能依靠的人只有他,他不行也得行,强作镇定道:“我既背得动你,想来也抱得动你。”
澹台折玉稍稍踟蹰,把缰绳递给扶桑:“你先牵好马。”
腾出了双手,澹台折玉把垂在右边的那条腿搬到左边,侧坐在马背上,面朝着扶桑。
乌骓马的马背和扶桑的胸口差不多高,澹台折玉坐在上面,即使扶桑踮着脚都够不着他的腋下,只能掐着他的腰。
扶桑双手发力时,澹台折玉顺势从马背上往下滑,双脚着地的同时迅速攀住扶桑的脖颈,扶桑也急忙环住他的腰,两个人相拥着在风雪中晃了几晃,到底没有倒下。
“我接住你了!”扶桑高兴地笑出声来。
澹台折玉却笑不出来,因为扶桑的手臂刚好压住他腰上的伤口。他咬牙忍了忍,哑声称赞:“你做得很好。”
扶桑没有得意忘形,赶紧半搂半抱地将澹台折玉弄进屋里,让他先坐在土炕上,继而又出去,把马牵到屋子后头的小树林里,拴在树上。
扶桑摸了摸乌骓马的鬃毛,含着歉意道:“马儿,只能先委屈你待在外面了,屋子太小,实在容不下你。”
乌骓马打了个响鼻,仿佛在回应他的话,扶桑愈发觉得对它不住了。
回到小屋,关好门,插上门闩,抖一抖头上和身上的雪,扶桑没有立刻去察看澹台折玉的伤情,他得先把火生起来,因为屋里冷如冰窖。
除了东头那张土炕,小屋西头还有一方灶台,旁边堆放着劈好的木柴;有窗户的那面墙上挂着两条黑黢黢的腊肉,墙下蹲着两口土黄色的大缸;小屋中央摆着一张四方桌,桌旁放着两把椅子,桌子底下还有个破破烂烂的铁盆,盆里还有灰烬,显然是个取暖用的火盆。
扶桑把火盆拽出来,放到太子脚边,接着抱来木柴,放在火盆旁边备用,又捧过来一把枯叶,放进盆里,先用火折子把枯叶点燃,再把木柴放上去——火折子是许炼送给他的,生火的法子也是许炼教他的,可见不论是好的经历还是坏的,都并非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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