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色和话音里都流露着满满的快乐,澹台折玉一面为他的快乐而快乐,一面又为自己缺席了他的快乐而遗憾,与此同时,还为与他一起体会这份快乐的是另一个男人而感到嫉妒。
扶桑蓦然住嘴,疑惑道:“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默了默,澹台折玉低声道:“你努力了这么久,我的腿却毫无起色,你难不难过?”
扶桑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这个,他先是垂下眼帘,然后干脆偏过头去,侧脸贴着澹台折玉的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在他耳中回响。
安静了好一会儿,扶桑才轻轻开口:“说不难过是假的,但我难过的不是长久的努力付诸东流,而是怕你难过,怕你失望……”说着说着,他的声音里掺染了微弱的哭腔。
澹台折玉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柔顺的头发,一字一句道:“我不难过,也不失望,你也不许难过和失望,我们继续努力,说不定哪一天我突然就站起来了。”
“好,”扶桑的声音里又有了笑意,“继续努力。”
又趴了片晌,扶桑猝然想到修离,抬起头来,道:“殿下,你今天有没有吩咐修离去办什么事?”
澹台折玉想了想,道:“没有,怎么这么问?”
扶桑骤然生出不好的预感,他坐起来,面色凝重地对澹台折玉说了来龙去脉,末了担忧道:“他能去哪儿呢?该不会出什么事罢?”
澹台折玉也坐起身来,温声安慰:“你先别担心,只要他没有离开这座府邸,就不会有事。”
离开这座府邸……
扶桑灵机一动,难道修离不想被幽禁,所以逃走了?
澹台折玉看着扶桑变幻的脸色,道:“你是不是觉得他逃跑了?”
扶桑已经习以为常,澹台折玉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看透他的心。他抓住澹台折玉的手,恳求道:“假如他真的逃走了,就放他走罢,好不好?”
澹台折玉短暂地沉默了下,微微一笑,道:“好,都依你。”
扶桑再次扑进他怀里,欢喜道:“你真好!”
然而没过多久,就传来了修离的死讯。
他死在了这座全碎夜城最最安全的府邸里。
第114章
下了半晌的雨, 莲池里漂了许多残花败柳。
午后,两名花匠同乘一叶小舟,一个划桨, 另一个手持抄网, 清理水面上的浮物。
待水面恢复洁净,小舟游入藕荷深处, 花匠们仔细搜寻那些被风雨折断的荷梗, 在绿叶变黄之前将其拔走。
骤然响起的两声惊叫打破了午后的宁谧,吓飞了几只悠闲嬉戏的水鸟。
掩盖在荷叶之下的浮尸将两名花匠吓得魂飞魄散。
惊魂稍定之后,二人合力将尸体捞上小舟,送到岸上,叫来管事的处理。
消息很快传到了漪澜院, 前来禀报的人是都云谏。
“……我检查了尸体,没有任何明显的外伤, 几乎可以排除他杀的可能,口鼻中有泥沙和落叶, 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失足落水溺死的。”都云谏条分缕析道, “依我之见,没有请仵作验尸的必要, 也无需浪费时间调查,还是让他尽快入土为安的好。明日就是殿下的生辰,尸体停放在府中不太吉利,不如先送到义庄去。殿下意下如何?”
澹台折玉沉吟片刻,看向坐在一旁的扶桑,道:“你想不想去看看他?”
扶桑失魂落魄, 恍若未闻,澹台折玉便转向都云谏, 道:“就按你说的办。这一路走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敷衍了事,厚葬他罢。”
都云谏领命而去。
澹台折玉屏退朝雾和流岚,将扶桑拽到腿上,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问:“很难过吗?”
自从听到修离的死讯,扶桑就一直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脑海中千头万绪,似乎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澹台折玉这一问,才从恍惚中勾起一点难过,旋即他便被汹涌的悲伤席卷,眼泪夺眶而出。
他环住澹台折玉的脖颈,脸埋在肩窝里,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呜咽不止,泪如泉涌。
玄冥听见动静,从院子里跑进来,围着轮椅转来转去,似乎在担心它的主人。
澹台折玉静静地抱着扶桑,任由热泪打湿他的衣襟。
不知过了多久,扶桑才止住哭泣,失神地倚在澹台折玉肩头。
其实他和修离的交情并不深。
大概是因为他和澹台折玉太过亲密,修离待他就有些审慎和疏离,所以他才和柳翠微走得更近,渐渐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纵然如此,一个朝夕相处的大活人猝然死去,还是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不同于第一次直面死亡时那种惊涛骇浪般、直接将人击垮的恐惧,这回恐惧如潮水般慢慢地漫上来,从脚漫到腰、从腰漫至脖颈,犹如钝刀子割肉,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苦痛。
出发时的三个太监,半路死一个,终点死一个,如今只剩他自己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既悲伤又害怕,害怕哪一天死亡毫无预兆地降临到他头上。
不由地又想到柳翠微昨晚说的那些话。
人心善变,可善变的又岂止是人心?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①。命运无常,生死只在一瞬间。
确实不能在无意义的等待中虚耗时光了,趁他还好好活着,趁他还拥有鲜活的肉躰和美丽的容貌,他要把最好的自己交给澹台折玉。
扶桑再次抱紧澹台折玉,带着浓浓的哭腔道:“我们能不能尽快离开这里?过完生辰就走,好不好?”
澹台折玉怔了怔,什么也没问,只是温柔地应了声“好”。
又抱着扶桑哄了一会儿,趁扶桑去后院洗脸,澹台折玉叫来朝雾,交代了她几句话。
朝雾出了漪澜院,先去了都云谏住的院子,一字不落地转述了澹台折玉的话,紧接着又去了君如月住的院子,对君如月道:“殿下命奴婢转告二公子,殿下决定后天动身前往鹿台山,请二公子提前做好准备。”
君如月有些诧异。
昨晚的筵席上,澹台折玉明明说想在府中暂留几天,于是将启程之日定在了五月初三,怎么突然又急着要走?
总不能是因为那个溺死的太监罢?
这两件事之间好像没什么必然的联系。
“殿下有说原因吗?”君如月问。
“没有。”朝雾如实道。
君如月莫名想到扶桑,心里竟生出淡淡的不舍。
真是奇怪,忽略两年前那次匆匆偶遇,他和扶桑也才刚认识一天——不对,严格来说只有半天,而且也并未发生什么刻骨铭心的事,只是一起逛了一次街、淋了一场雨而已,何至于不舍?
难道他也是个“见色起意”的俗物?
可他见过的令他印象深刻的美人又何止扶桑一个,怎么他就没对别的什么人动过心念?
君如月想不通,便不再多想,去找他的父亲,传达了澹台折玉的意思,商量相关事宜。
……
日暮时分,扶桑推着轮椅,和澹台折玉一起来到莲池边那座水榭,欣赏落日的风景。
后天就要走了,今天不看,以后恐怕都没机会了。
灿烂的余晖洒在水面上,浮光潋滟,轻波粼粼,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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