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折玉眼见着扶桑的脸越来越红,只觉得胸腔里有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如潺潺流水般漫延开去,渐渐将整颗心都淹没了, 继而渗进血脉里,燥热得以消解, 偾张得以平复, 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随之烟消云散了。
“扶桑。”
近在耳边的轻声细语令扶桑心尖一颤,他好喜欢听澹台折玉用那把低沉悦耳的嗓音叫出他的名字, 每当这时,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心上揉了一把,教他心弦颤颤。
“嗯?”
扶桑闭着眼应了一声。
澹台折玉离他太近了,他不敢睁眼,因为他知道,他的眼神一定会出卖他的心事。
澹台折玉并没什么话想说, 他只是莫名地想叫一叫扶桑的名字。
不等他想好说点什么,他的口舌就擅自替他问道:“在你眼里,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一出口,澹台折玉懊恼地闭了闭眼。
这根本不是他会说的话,因为他早就不是那个对自己求全责备、不允许自己有一丁点行差踏错的澹台折玉了,如今的他丝毫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世人谤他、辱他、笑他、轻他、贱他、恶他①,他全都无所谓。
既然无所谓,又为何要多此一问?
他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扶桑认真思考起来。
这么难的问题,他却很快就有了答案。
扶桑睁开眼,仰头迎上澹台折玉复杂的目光,带着几分羞怯和几分坚决,一字一字道:“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这个回答简单得出乎意料,更出乎澹台折玉意料的是,这个简单的答案竟然甚合他意,否则他怎么会不由自主地翘起唇角?
扶桑跟着微微一笑,小声道:“我要睡了。”
澹台折玉道:“睡罢。”
片刻前还在因为第一次和澹台折玉“同床共枕”而心潮澎湃的扶桑,片刻后就在马车轻微的颠簸中沉沉睡去。
在澹台折玉身边,他总是很容易心慌意乱,又总是很容易安然自若,真是奇怪。
澹台折玉缓缓往下挪,挪到和扶桑脸对着脸的位置,静静凝视着扶桑的睡颜,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做。
……
日暮时分,马车驶进一座小县城。
扶桑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瞧,发现街上人很多,十分热闹。出宫也有七八日了,可他依旧是初入红尘的心态,瞧什么都新鲜,瞧什么都欢喜。
到了客栈,小二例行询问:“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澹台折玉道:“住店。”
小二扫了扶桑一眼,赔笑道:“您二位来得真巧,本店刚好还剩一间地字号房。”
澹台折玉稍作犹豫,偏头对随更道:“我们去别的客栈看看……”
“客官,您不用去别处看了,”小二笑着打断他,“这座小城拢共就三家客栈,另两家都被人包了,您要是不抓紧,我们家仅剩的这间空房也要被人捷足先登啦。”
澹台折玉只好道:“那带我们过去罢。”
小二喜道:“好嘞,这边请!”
第67章
地字号房比天字号房次一等, 家具不够齐全,只有床没有榻,扶桑便做好了打地铺的准备——和之前露宿荒野相比, 打地铺又算得了什么。
小二问他们何时用饭、想在屋里吃还是去外头客堂吃、想吃什么, 澹台折玉一一答了,小二正欲告退, 随更忽然问道:“这不年不节的, 我怎么瞧着街上格外热闹?”
“城西小旸山脚下新建了一座灵蛇庙,明日首次开庙门迎香客。”小二道,“为了抢头香,十里八乡的许多百姓今儿个就来了,你们要是再晚来个一时半刻, 还真没地儿住。”
“灵蛇庙里真的有蛇么?”扶桑好奇地问。
“当然有啦,”小二言之凿凿, “听说那条蛇长约三丈,身子比人的大腿还粗, 重逾两百斤, 很可能是条蛇王呢。”
“我不信,”随更不以为然, “要真有那么大的蛇,怕是早就修炼成精了罢。”
“所以才叫它‘灵蛇’嘛,”小二道,“你们要是不信,明天去庙里亲眼看看就是了,就在城西, 也没多远。”
小二事忙,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无需澹台折玉开口, 扶桑自觉退了出去,留随更在屋里。
等扶桑拎着一壶热水回来,随更已不在了,澹台折玉寂寂地坐在桌前,神色空茫,仿似入定。
见到扶桑,凝滞的眼波才缓缓流动起来,澹台折玉看着他问:“怎么去这么久?”
扶桑道:“客堂里有人在议论灵蛇庙的事,我就在旁边听了一会儿。”
扶桑摘下帷帽,边伺候澹台折玉洗漱,边将听来的趣闻讲给他听。
原来那灵蛇庙是本县一户姓陈的人家所建。
陈家是旸山县首屈一指的富户,陈家老爷膝下有一独子,年方十六,是远近闻名的才子。陈公子在今年的秋闱中中了解元,喜讯传来的当晚,陈老爷的亲爹在睡梦中安详离世,无病无痛,是为喜丧。
陈老爷的亲娘死得早,按照此地习俗,先死的女人是不能入祖坟的,得先埋在别处,等她的丈夫也死了,这个女人才能迁进祖坟,夫妻合葬。
陈老爷的亲爹下葬之日,亦是陈老爷的亲娘迁坟之时。众人挖坟起棺,却发现棺椁异常沉重,七八个壮汉都抬不动,开棺一看,其中竟盘踞着一条通体雪白的巨蛇。
蛇即小龙,属蛇之人通常不会说自己属蛇,都说自己是属小龙的。陈老爷的亲娘恰恰就是属小龙的,陈老爷认为巨蛇乃是亲娘的化身,他的儿子得中解元乃是灵蛇保佑之故,于是将巨蛇请到府中好生奉养,又斥巨资修建灵蛇庙,待庙宇建成后,将巨蛇移至庙中供奉起来,享受香火。
“……我听那两个人说,为庆贺灵蛇庙落成,陈老爷还请了戏班子,在灵蛇庙附近搭台唱戏,连唱三天。”扶桑边给澹台折玉抹手边道,“等明儿个逛庙会的人也涌进城来,会比今天更热闹。”
“你想去逛庙会吗?”澹台折玉问。
扶桑既没见过身长三丈的巨蛇,也没逛过庙会,自然想去开开眼界,可澹台折玉行动不便,不适合去人多的地方。
“还是赶路要紧。”扶桑垂着眼睛道。
“我想去,”澹台折玉道,“我还没逛过庙会。”
扶桑蓦地抬眼,虽然他已经尽量克制着不要喜形于色,但两眼放光的样子还是出卖了他:“那……我们在这儿逗留一天?”
澹台折玉点了点头:“嗯。”
扶桑矜持一笑,道:“到时候让小五哥和咱们一块儿去,我怕我一个人照顾不好你。”
澹台折玉浅笑着应了声“好”,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这是他双腿残疾之后,第二次生出“如果我是个四肢健全的正常人就好了”的念头——假如他四肢健全,他想带扶桑去哪就去哪,根本无需第三者陪同保护,扶桑也可以无所顾忌地依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为了他而委曲求全。
至于第一回,则是遇刺那天,他和扶桑在那间山舍里避雪,在那个猎户推门进来的一瞬间,他的心弦猛地崩紧了,当时他不无苦涩地想,若非他双腿瘫痪,又何须忌惮一个山野村夫?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重新站起来,而这份迫切,全部源自扶桑。
“……我应该给江临写封信,把陈家的故事告诉他,他就可以写进话本里。”扶桑没有察觉澹台折玉的走神,自顾自道:“哥哥,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变成蛇吗?”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