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此时仆从来上新菜,宋公又和秦睢先生在说话,没注意到他们这边,谢时的失礼动作才没有引起关注。唯一注视着他将饭菜移了位置的韩伋则看着他,默默又就着梅菜扣菜吃了第二碗饭。
若是广东人吃饭,席上必须有一盘青菜,不然便不得劲,这青菜还需得是绿油油的,白菜什么的都不算。谢时虽然不是有这种奇怪“讲究”的广东人,但是为了预防来自岭南的宾客也许有这样的“固执”,因此最后一道菜上的是绿意盎然的蟹黄扒芥蓝。
秋天的膏蟹,取出膏满脂肥的蟹黄,芥蓝也只取那嫩尖的绿叶,猛火清炒,只需十几秒便可出锅,盘中飞红染绿,油亮如初,因而这道菜又有个“碧绿珊瑚”的雅称,入口时镬气犹存,鲜沁味永。
谢时准备的这四菜一汤,可以说是极具巧思,为客人量身定制,充满了岭南风味。最后还细心考虑到韩伋不同常人的饭量,谢时让人上了两笼灌汤包,汤包鼓鼓,提起来如同一个小口袋,透明的面皮底下是浓郁莹润的嫩肉卤汁,腹中已经填满的宋郗等人,只能遗憾地吃了一个品尝味道,其余的尽数归了韩伋的胃里。
饭后,暮色苍茫,天已擦黑,一杯清茶,交谈几句后,宾客们纷纷掌灯赋归。谢时和韩伋先共同送别两位先生。秦睢虽然在交谈过程中,了解到谢时对于如何解决华容道的最优解没有太多研究,但是因被招待了一席如归家般的岭南佳肴,这种失望反而如轻烟般散去,不值一提。
秦睢还意外发现,在数理之道上,其实谢时说他一窍不通,但你若同他探讨,他却常常能在只言片语中,带给你意外新奇的观点。
回山斋途中,奴仆在前边掌灯,秦睢扶着年迈的宋老先生,宋郗朝他道:“如何,谢公子这手艺,老夫敢断言,便是天家厨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子和便在这留一段时日吧,既有美食终日相伴,又能发挥所长,收几个弟子,传承秦家之学,到时将家中妻儿接来,岂不美哉?”宋郗极为欣赏秦睢的学识和才华,实在不愿秦九韶之子屈居于乡野私塾之中,埋没才华,默默无名就此一生,才会屡次相邀。
也不知道是被美食还是宋公的话打动了,这一次,秦睢没有拒绝。
时隔多年之后,那时已至暮年的秦睢尚能同窗边的子孙回忆起这一席的四菜一汤、列席的宋公和二圣,那画面,历历在目,那醰醰之味,永记于心。
送走两位先生,谢时才和韩伋互道晚安,看着他转身,踏入夜色之中归去。此时山风骤起,如同鬼号,恰好月隐于云中,天地昏暗,伸手不见五指,忽然,谢时眼神一凝,他喊道:“等下,韩伋!”
韩伋不明就里,却如他所言,停下转身,谢时掌灯,朝他急急走去。韩伋见他神色不对,脚步匆忙,便道:“不急,慢些。”
谢时却是很快来到他跟前,细细看他周身虚影,果不其然,他上次没有看错,韩伋身上确有古怪。此时此刻,在谢时的眼中,韩伋犹如被血海滔天裹住,周身却又有直冲云霄的紫炁护体,而且若是谢时上次没看错的话,对比之前,韩伋身上的紫炁更加深厚了。
韩伋见谢时眼神惊疑不定地凝视自己,轻声道:“可是我身上有脏东西?”
谢时知道自己此时的举动怪异得很,赶紧控制好神情,垂下眼帘,不再表现地如此让人生疑。两个多月前,他在韩伋身上第一次见到这种古怪,那时,他同韩伋初次见面,他没有给自己找麻烦,在确定自己的眼睛没有问题,只有韩伋一个特例后,他便将这个问题束之高阁。
然而如今,就连谢时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他们二人竟会如此合拍,在短短时间内便成为知己好友,若要谢时再这样权当做看不见,无事发生,于情于理,他都无法如此。谢时抬头看他,斟酌问道:“韩兄平日里身体可有不适?比如不利于寿命的宿疾?”
谢时这话问得冒犯还突兀,但韩伋好似并不在意,他甚至还认真回道:“伋自小习武,风雨无阻,身体较为康健,阿时为何问此?”
既无有碍于性命的疾病,还日日锻炼,韩伋瞧着也不像短命之人,那么这血影瞧着便不像血光之灾,究竟是什么征兆呢?有什么出现规律吗?谢时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随便找了个理由敷衍过去,将韩伋送走归家。
谢时踏进府门,便听见门房那守门的王甲道:“官人,今日末伏,鬼气重,还是早些闭门歇下吧。”
谢时顿住,而后忽然犹如醍醐灌顶,他顾不得回答王甲的问题,而是匆匆来到书房,点亮烛灯,翻开历本,果不其然,同韩伋的初次见面,也是伏日。伏日乃三伏总称,实则有初伏、中伏、末伏,汉代便有“伏日万鬼行,故尽日闭,不干它事”的讲究,“伏”之一字,本就是避匿的意思。
在阴阳学中,伏日,乃阴阳交汇之辰,不可兴动,百事皆凶。这就是方才王甲所提醒的鬼气重,这些鬼神避讳在中下层百姓中向来比较兴盛。
谢时被点拨了灵感,又细细查阅了原主的闲书,开始专挑一些神秘鬼神之说、阴阳占星之类的书看,然而看到一半,抖了抖,在这样的伏日夜晚里,独自一人在空旷的书房看这些仿佛鬼故事的东西,好像有点寒毛直立,立马连人带书,躲到了被窝里。
也不知道看了多少奇奇怪怪道人写的的东西,谢时差点都带入得开始疑神疑鬼,怀疑世界的本质,直到在一本不知何方得道高人撰写的志怪奇谈上,谢时看到他提到了所谓的紫炁乃祥瑞之气,通常为帝王出现的征兆,代表天降紫薇星,谢时顿住半晌,扔掉书,倒在枕头上……
方才差点信了这些鬼神之说的自己好像一个傻子哦,这都是什么胡扯鬼话,韩伋若是天命之子,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难不成他要造反吗?这怎么可能?果然还是不应当寻求这些旁门左道之学,此时的谢时如此想到。
第36章
府城贡院门外,人群摩肩擦踵,个个都争着往前头挤去,忽而贡院的大门被打开,几位穿着官服大腹便便的官爷走了出来,敲了敲锣,高声喊道:“都退后些,放榜!”
却原来今日是秋闱放榜,这些往前挤着的人要么是替主家看榜的下人,要么就是书生本人,此时眼睛都直勾勾往那黄榜上瞧,从上往下,唯恐漏掉了主家或是自己的名字,人人脸上都是忐忑不安的神情,而后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端看那榜上有无他名。
林翰采也是等待放榜的考生一员,不过他不用同人挤着,自有小厮儿代劳,此刻便焦急地在靠近贡院的茶楼里等着消息。虽然他自觉这次准备充分,且在考试中发挥超常,下笔如有神,但还未尘埃落定看到榜上有名,便一直无法完全放下心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只觉度日如年、心浮气躁的林翰采终于看到了大堂门口自家小厮儿,小厮满头大汗,衣裳全皱巴巴的,但脸上神情却是喜气腾腾,林翰采见他如此,总算放下心来,只听小厮欢天喜地道:“官人,中了中了,还是第十名!”
林翰采闻言,脸色大喜,他上回已考过一回,知晓自己的水平大约只在中等往上,这次能中榜已是心满意足,烧了高香,然而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是如此名列前茅,竟在第十名!
周围的人都是等待放榜的同级生,此时听到林翰采的好消息也纷纷上来道喜,算是沾点喜气,以期待会也能收到自己的好消息。林翰采回过神来,也向贺喜的同级们道谢,态度谦逊,总算不招人眼。
不巧的是,隔壁包厢的正是那日秋闱第一场考完后,找上林翰采要买他自热锅的富家纨绔。这位小官人姓王名灏,乃府城盐商之子,身为家中独子自是得宠,今日看榜都是前呼后拥一大群下人。王灏此时也得了自己落榜的消息,不过这落榜实属意料之中,王小官人也丝毫不失落,中不了举,他自可以回去继承百万家业,该失落的是他家那望子成龙的爹。
众人向林翰采道喜的时候,隔壁包厢门也打开,王灏正想着上哪家酒楼花天酒地一番,就看到大堂中间站着的林翰采!王小官人眼前一亮,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那日参加了一场秋闱,考卷上的题目写的什么,全然没记住,反倒是将对面号房的书生一日三餐吃的菜色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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