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她在睡前会坚持打坐,练习《归元心法》。也会在房内梁上垂挂几个圆球,每日挑拨使其相互碰撞摆动,而后走入其中,听其摆动时风声的远近急缓而躲避退让。
她在清晨时,会深入道观后的山林,摸索路行,探听万物之音,并辨认方向,其中泉水叮咚,鸟儿私语,游蛇虫蚁爬过破碎的枯枝,露珠从嫩绿的叶尖滚落……
她还要不断去延展自己的潜意识,去感受来来往往的风,感受身边空气微妙的流动,感受气流在一往无前时遇到障碍、破开障碍,又重新合拢。
但还是会不小心撞到树,会被树根磕绊,会摔倒,甚至还会迷失方向,分辨不出声音,找不到来路。
有一回山里下雨,晾过几天,路上还是有些湿。青黎那天入了一条小道,脚下石板错落,因长日没经人踩踏生了许多毛茸茸的苔藓,她过于留心脚下,想要回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走的有些远,又遇到岔路,左右踌躇。
犹豫半晌,免不了气闷,最后索性坐在石板上,一边听音,一边平复心绪。
刚巧遇到周佑荣和于之雅也在外散步,遥遥看见青黎坐在地上,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穿过林子过去寻她。
青黎解释:“我在等观里的烧香鼓,鼓声一响,我才知道走哪条路回去。”
“那也不该坐在地上。”或许是因为移情,如今秦宸章不在身边,周佑荣面对与女儿同龄的青黎时便很亲切,言语间带着关心:“你眼睛不方便,怎么一个人出来?还走这么远。”
青黎说:“道观里的路摸全了,就想探探外面的路。”
周佑荣闻言轻叹,却也不忍苛责。
三人慢慢往回走。
青黎落后两步走在后面,明明她才是身体有疾不良于行的人,于之雅却只能尽心搀着周佑荣。
此时烧香鼓还没敲,说明时间足够早,天刚蒙蒙亮,青黎听着周佑荣时不时加重的呼吸声,不知她们在外面散步多久,但想来此时周佑荣的睡眠已经很浅,睡眠时长也缩短的厉害。
从小道拐出去,是相对宽敞些的山路。
三人并行,周佑荣逐渐提起话头,问了青黎一些小时候的事。
青黎言简意赅,将这具身体幼时的记事一一说了。
青黎说:“若不是公主搭救,或许我就要被买回去做盲妓。”
“盲妓?”周佑荣重复了下,她生在京城,少时将军府并不过于拘束她,但也从没听闻过这类下九流行当的职业。
青黎点头,神情淡淡,好像彼此都在说一个很平常的事。
周佑荣不禁道:“你身世如此坎坷,却能长成现在这般模样,实属难得。”
青黎说:“不过是生成普通人罢了。”
周佑荣闻言微怔,半晌,转头对于之雅道:“我之前还跟我爹说,只想与宸章做普通人。那时他勃然大怒,说我这一生未尝脱离过富贵二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说我年年亲耕礼,但凡碰一碰耒耜,回去都要躺三天,他想不明白我哪只眼睛看见普通人过得比我好了——”
周佑荣说着说着笑了,声音却哽咽:“其实他说得都对,普通人的生活哪有我想的那般简单。”
“大将军那是关心娘娘,”于之雅在旁小声劝道,“娘娘千万要爱惜身体,大将军若泉下有知,见您这般苛待自己,必然会心疼的。”
周佑荣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呼吸声却越发粗重。
年前冬日大寒,柱国大将军周筑“旧疾复发”,逝于家中,周佑荣听闻后也大病了一场,吃过汤药,表面上看起来是慢慢好了,却总感觉已经无法根治干净。
三人走进清阳观,烧香鼓刚起,早上道士们需在大殿诵经,诵经之后才一起吃早饭。
周佑荣自然可以不在其列,青黎都不算道士,自然也可以不参加。
“青黎来,陪我一起用膳。”
青黎没有拒绝,周佑荣虽是废后,但清阳观观主却对她十分尊敬,日常吃穿用度在观里都是独一份的。
用餐前,青黎惯常给她把脉。
诊过脉后,周佑荣却连问也不问一句,便宣布开席。
吃过饭,周佑荣去静堂看书。
青黎叫住于之雅:“于姑姑,宫中有无数妙医圣手,如今大将军都不在了,妙真法师与皇帝近二十年夫妻,您为何不去信一封,让皇帝派御医来?”
于之雅有些惊讶,可青黎表情实在坦然,让人不禁疑惑她是不知帝后已经反目,还是真的觉得只要废后开口,皇帝便会派遣御医前来为周佑荣诊治。
于之雅不答,反问青黎:“依你看,娘娘的身体如今到什么程度了?”
青黎摇头,说:“我才疏学浅,不敢随意下判断,但绝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于姑姑,生命很重要,如果为了赌气或者自尊,而罔顾……”
青黎蹙了下眉,没继续说下去,她清楚这世上千人千面,很多时候,言语是很苍白的东西。
于之雅却是苦笑,含糊开口:“到这个地步,娘娘绝不会向那人低头的。”
青黎问:“那秦宸章呢?”
于之雅一愣。
青黎反应过来,改口道:“那公主呢?如果妙真法师不在了,公主会很伤心。”
耳边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声音。
良久,才响起低喃:“也许,也许娘娘觉得她不在了对公主会更好……”
青黎慢慢往回走。
其实周佑荣很了解景贞帝,她死之后,景贞帝确实对秦宸章更加宠爱,也可以称得上纵容。
又或者说,对秦宸章的好,已经成为他缅怀亡妻的一种方式,也是他彰显自己痴情的工具,甚至于,他沉溺这种“痴情”的人设——两次废后,死后还要追封其为皇后,并亲自扶棺下葬,在墓前痛哭不止——便是在史书历代皇帝中也称得上“痴情”典范了吧。
秦宸章恣意而放肆的未来,确实也有一大部分得益于他的这种纵容。
但无论青黎如何作为,都挡不住周佑荣的身体日渐萎靡。
如果单论治病,青黎不是天才,没有办法靠几本医书和身旁人指点就能成为妙医圣手,素济道长也一样。
青黎只好去请观主,但愿意上山给废后治病的医者寥寥。
当然最重要的,是病人自己已经放弃。
等到这年冬天,青黎已经能窥探到周佑荣的生机摇摇欲坠,她时常昏沉,偶尔醒来时,会拉住青黎的手,却也不说什么话,只是摸摸她的脸和头顶。
过了一个春节,比秦宸章给的记忆里延长了三个月,但周佑荣还是死了。
清阳观在天色将亮时敲起钟。
秦宸章曾经说,清阳观距离皇宫不远,坐马车也只要半天。
消息在清晨送出去,未时三刻便有人来到清阳观。
马蹄声急,来人蛮横地撞开门,打断了道士们的送往诵经。
有人前去行礼:“公主……”
“滚——”
声嘶力竭。
“滚!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门被紧紧关上,侍从和道士们被关在门外,却不敢发一言。
春寒料峭,白石山上,凛冬的萧瑟还未走远,日光明媚,却也无法驱散空气中的寒意。
秦宸章在房里一直待到晚上。
于之雅悄悄进去查看,又无声出来,静静地关上门。
弯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掠过低垂的乱云,夜雾从山中弥漫,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穿过虬松劲柏,瓦砾屋檐。
残风簌簌,虫吟萧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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