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宸章上下看着青黎,抬手就要去勾她装石子的口袋。
“殿下,”青黎突然出声,“我要回去做功课了,你自己玩吧。”
“……嗯?”秦宸章动作微顿。
青黎说完就要转身。
秦宸章抓住她的胳膊,说:“谁让你走的?有没有规矩?”
青黎抿唇,烟雾般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明明没什么表情,却因为面容年幼,看起来十分无辜。
“我让你走你才能走,知不知道?”秦宸章拧着眉教训。
青黎说:“我要去写字。”
“那也不行!”秦宸章胸口起伏,语气蛮横起来:“我是公主,你必须听我的!”
青黎问:“我不听你的,你会打我吗?”
秦宸章噎了下。
怎么说呢,自她记事起,她打的人真不少,大的小的,东宫太子都被她骑在头上打过,可眼下被比她矮一头的小女孩如此直白地质问,却让她难得冒出来一点羞耻心。
青黎确认她不会动手,挣开胳膊,转身就走。
眼前并不是浓墨般化不开的黑,因着日头很好,映到视网膜上,对神经传导出一丁点闪白的光感,可这点光感又太弱小,必须集中精神才能感知到零星微末。
所幸这样的困扰,对比曾经身体宛若被炎火炙烤的疼来说,实在好了太多。
同时,意识的清醒也让她逐渐恢复思考的能力,初遇时的惊喜慢慢趋于平静,甚至因为过度的黑暗,迫使她要用另一种“眼睛”看这个世界。
回溯往生,过去生命里发生的事,注定让她成为不了一个无神论者,又或者,当科学发展到尽头,发现神已经在那等了几千年?
就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她总会遇到一个人,通过她看见一段未来,或早或晚。
青黎曾经就假设过自己是一串数字,她甚至有几个时刻会思考自己的某种行为到底是出于本心,还是被无形的“大手”控制。
可如果自己是数字,那“她”是谁呢?“她”又是被谁控制?
或许不该这么想。青黎在心底对自己发出警告:一旦自我怀疑开始,你可能很快就会被瓦解——灵魂上的。
青黎默默走着,从亭子到房间的路,她已经反复数过步子,所以一路过去并没有磕绊。
她如今跟当初一块回来的寻竹住在一起,寻竹刚开始还担心照顾她麻烦,但不过几日,便对青黎生出了十分的热心,每天从妙真法师那里侍奉回来都要对她嘘寒问暖。
妙真法师本名周佑荣,柱国大将军独女,在此之前做了十五年皇后,如今被废,退于清阳观。
这是她第一次废后,两年后她将复立,再过两年,二次被废,随后病死在清阳观,死后却又遭皇帝追封圣仁德孝恭敬皇后。
两废三立,秦宸章人生中最重要的成长期,因身边权利更迭的浩荡沉浮而深陷诡谲。
后来她长大成人,杀了太子,逼死皇帝,荣登高位,而后四年,国灭。
青黎在桌子左上侧取一张纸,平铺于桌面,右手边的砚台和盛了清水的杯子都是寻竹之前放的,如今还在原位,她倒进一点水,化开,而后沾墨。
纸张的长宽确定,字体大小确定,字和列间距确定。
落笔。
今天默的是一卷心经,寻竹只教了她前四句,手把手带着她在纸上写了几次。
不过这也足够了,字形都记得,剩下的只需要一遍遍地练习,掌握住笔触间的左右大小,就可以与常人写出来的字毫无二致。
昨天晚上检查功课,寻竹说她前三列的字都没有重合的,只是到了第四列,因为计算错误,往左偏移了些,之后连带效应,每列都多多少少有重合的。
今天要多注意些,她告诉自己。
练字最能凝神,青黎的心神却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浮在半空中,静静地注视笔下纸张,像一台机器般精密的计算着字与字的间距;
另一半却在尽可能地延展自己的意识,将自己平日触摸到的一切,等比例般在脑海里构造出来,大到国土政权、山林城市,小到今天回来的路上从花丛中探出来抚摸她脸颊的新叶——如同在脑子里重复打开CAD,不断更新,不断补充——她不得不这么做,毕竟依照如今的医疗技术,她这双眼睛余生都不太可能恢复光明。
在这时,从秦宸章那里看到的未来便给予了她无限帮助,毕竟那些承载记忆的画面,对她来说就像是在脑海里观看一场电影,她能“看”到很多人的模样。
比如寻竹,作为妙真法师身边的贴身宫女,青黎从没真正见过她的模样,却知道她右脸颊上长了一颗很有标识性的小痣。
突然从门口传来地一阵惊叹:“你还真会写字啊——”
当然还有秦宸章。
秦宸章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风华正茂,瑰丽无双,帝王的朝服和经年的大权在握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种锋芒逼人的明艳。
可她还是死了。
宫墙上飞来的一支银箭,一箭钉在她额间。
世界泯灭,只余黑暗。
“字儿真丑。”
秦宸章已经走到桌边,道观毕竟不是皇宫,此处是下人的房间,为了节省地方,桌子正靠着窗户,右侧有一个小的博古架,所以秦宸章是在桌子的左侧站立。
神情肯定是带着点嫌弃的,肤色粉嫩水润,脸上必然有奶膘,两颗眼珠儿像黑色的琉璃,头发也乌黑浓密又柔软——她如今的年纪,梳得应该还是总角。
青黎在脑海里勾勒出这个时期秦宸章的模样,同时,停笔,转头“看”了她一眼。
熊孩子。
第103章 古代宫廷3
秦宸章身上的“熊”贯穿了她的一生。
孩童时, 她是皇宫内外人见人头疼的顽劣子。少年时,她是京城无数儿郎心中的蛇蝎美人。青年时,她恃宠而骄, 专持朝政,广聚党权, 卖爵鬻官,被无数士大夫视为悖逆。
再后来, 她成了陛下, 为了排除异己,大举使用酷吏, 肆意杀害朝臣,致使朝堂之上血流成河, 朝堂之下人人自危。
直到叛军兵临城下,她都没闲着, 先杀了那群哭喊着劝她俯首投降的陪侍宦官们,又一把火烧了皇宫。
照她的想法, 这皇宫大院是她家, 彼时穷途末路, 宁愿烧了与她陪葬,也不能便宜那些乱臣贼子。
就算青黎看不到以后, 她也能想象到未来的历史书中, 秦宸章这位女皇必然是被列为古往今来昏君暴君中的一员。
未来的“暴君”如今还扎着总角包包头, 却因为还未适应皇宫穷奢极侈与道观清寒寂寥的生活落差, 导致看什么都不顺眼。
她看不顺眼小瞎子写字,更看不顺眼小瞎子对她没有俯首帖耳, 所以她二话不说,先抽出桌子上那张纸, 扔到地上狠狠踩了两脚。
青黎开始犹豫要不要跟这个熊孩子打一架。
还没想好,屋外来了一行人。
有两人进了屋子,脚步声不疾不徐。
秦宸章偃旗息鼓的特别明显,立马小跑过去,声音软甜:“娘,你怎么来了?”
周佑荣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过来,伸手将地上的纸捡起,抖了抖上面鞋底沾染的土,展开。
“这是你写的?”她声音温和,问着青黎。
青黎仰起头,“看”着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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