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行夜睁大了眼睛。
许文静却微笑,学着祈行夜的模样,冲他眨了眨眼:再见,祈老板。
你为我点亮过一束光。
于是现在,我将太阳还给你。
下一秒,本来站在站台上的身影消失。
原本祈行夜站立之处,却迅速出现一道新的身影。
褪去了微微莹白的光亮,纯白的实验服染红发黑,一身狼狈,甚至就连脸庞也满是炸开的血肉伤痕,浑身糊着血液,难以看清他原本的模样。
仿佛是被狠狠重击之下,已经开始四分五裂。
就像是……祈行夜没有避开那一击,被衔尾蛇所伤。
如果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那是身为污染物的许文静。
——他假扮成了祈行夜的模样,趁着衔尾蛇还没没有反应的间隙偷龙转凤。
藏身于铁门后黑暗中的祈行夜,惊愕看向许文静。
许文静却一只手垂在身侧,借着身形的遮掩,向祈行夜幅度微弱的摆了下手。
——走。
祈行夜喉结滚动,热气冲上眼眶,眼尾赤红。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许文静,毅然转身,冲着黑暗的方向奔跑去。
而这时,身形庞大笨重的衔尾蛇,才终于逐渐从刚刚的攻势架势中脱离出来,缓缓移动着身躯,垂头看向身下的地面。
衔尾蛇对自己的攻击强度很有自信,绝不会有人类能从它的攻击下生还。
没有看到身份交替的那一幕,只看到了铁门前血肉模糊身躯的衔尾蛇,非常满意。
看,就算再难搞的人类,也已经被污染,同化为它的同类了。
浑身是血,自毁容貌的许文静,却勾了勾唇角,在被衔尾蛇俯身张开大嘴吞吃的时候,只是回眸,平静的看向被自己挡在身后的铁门。
祈老板……
跑。
跑得再快些。
直到污染追不上你,直到跑赢时间,世界的毁灭来不及降临。
如果真有神,请把我所有的生命与灵魂,都燃烧成为祈行夜引路的烛光吧。
请允许,我以我的生命与来世,祝福他,为他永世祈祷。
神啊……
许文静叹息着,终于还是放开了手。
坠入黑暗。
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祈行夜只能凭借着直觉,摸索着向前跑去。
他一秒钟都不敢停,用许文静为自己争取到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衔尾蛇。
即便衔尾蛇只是吞吃了一小部分核设施的外皮,但其膨胀后的力量,也不是祈行夜能够抵挡得了的。
况且,他独自力战污染物许久,长时间没有休息又身带负伤的情况下,体力下滑严重,只是咬牙在靠着意志力硬撑。
他已经离得很远了。
将声音和光线,都远远的抛在了身后。隧道里,只剩下了黑暗,以及老鼠跑动过时的杂音。
他甚至听不见许文静的声音,就连铁门外的污染物,似乎都平息了下来。
祈行夜终于能够松一口气,缓一缓。
但却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许文静转眸看向他的那一眼。
平静,坚定。
走向归处的坟墓。
祈行夜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长时间在黑暗中行走,感受不到光亮和声音,人很容易就会陷入癫狂,失去对空间和时间的判断,直到精神崩溃。
对祈行夜,却是难得可以安静下来,重新回想与思考。
——许文静一直在向他强调的,必须记起来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他的思维逐渐飘远,拉回到自己从有记忆之初,努力试图从中找出许文静说的那件事。
也因为太认真,所以祈行夜没能察觉,自己正在缓慢发生着变化。
疲乏感如潮水般退去,属于人类的情绪在下降,心跳趋于平稳,缓慢安静得像是不曾跳动,拉长成一根直线。
对四周的感知能力开始上升,每一缕风的去向,每一声杂音的来源,一滴水的落下与老鼠的奔跑,向远处传递到一朵花的开落,一片树叶的凋零……
即便仍处于黑暗中,祈行夜的步伐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平稳,就算被蒙住双眼和耳朵,也能轻易分辨出挡在身前的障碍物,从容越过。
黑暗再也不能屏蔽他的感知,欺瞒他的判断。
那双漂亮明亮的丹凤眼,却彻底暗了下来。
像被黑暗吞噬。
或是,他吞噬了黑暗。
祈行夜看不到,现在的他自己,有多像商南明冷肃下眉眼时的威严,不怒自威。
所行之处,莫敢不从。
他只是感受到了奇异的平静感。仿佛不论世间如何,新生或死亡,人类或污染,都再也无法撼动他分毫。
——不久前还笑着对菲利普斯骄傲说,自己是情绪充沛之人的年轻侦探社老板,现在,却比任何人都要冷静。
微弱的光亮忽然在视野的尽头闪烁。
就在长路的尽头,通往另外一个空间的隧道口,有微弱的光亮洒了满地。
不够明亮。
却足以令长久身处黑暗的人,感动到热泪盈眶,迫不及待奔向尽头。
祈行夜却在踏足光亮之前,倏地停下了脚步。
……他想起来了。
被他遗忘,甚至连遗忘的这个事实,都被遗忘的……最重要的事情。
祈行夜的脑海中,有模模糊糊的画面升腾而起。
路灯。
记忆中那盏落满了灰尘,光线微弱的路灯,和眼前黑暗中的一点光亮重合,唤醒了已经沉眠十八年的记忆。
昏暗的路灯,小巷,携手并肩的年轻男女……
祈行夜甚至能够清晰的回忆起,女人在走过时,微风中会落下幽幽的无花果香气,夹杂着折断枝叶时的清新气味又糅合了奶香,温暖又干净。
那是,足够温暖,并令人安心的怀抱。
所有生命最初的眷恋。
……他的母亲。
祈行夜就像一个旁观者,站在自己的记忆中,眼睁睁的看到那对年轻男女说说笑笑着,挽着手一起向小巷走去。
与他擦身而过时,他还能看清女人裙子上盛开的大朵花纹,男人瘦削有力的腕骨和青筋。
但他们看不到他。
仍旧在讨论着不久前一起读过的诗集,谈起孩子的教育,谈起明天的早饭。
——你说,我们家行夜,等长大了会做什么?
——诗人吧,那孩子内向又害羞,不爱交朋友,却唯独喜欢读书。他才几岁,就读遍了他老爸我十几年的藏书。他应该可以成为优秀的诗人,悠闲安静的生活。
——诶?可是,如果行夜不喜欢怎么办?前天我还看到,他和城里高中的物理老师相谈甚欢,那老师还不赞同说我这么早就教孩子太深奥的物理。
——哈哈,那就等行夜长大了,让他自己选吧。不管他选择什么,我都很高兴。他一定会是个善良温柔的人,毕竟他和你这么像,温柔又漂亮。
——去你的。
这对外形优越的年轻夫妻,连眼角眉梢都写着幸福的笑意。
祈行夜怔怔注视着他们从自己面前走过,恍惚意识到,自己竟然,连他们的脸都不记得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过于追寻真相,却遗忘了事件本身。
…………本身?
祈行夜皱了下眉。
许文静向他提起过,“本身”。
灯下黑。
是什么东西就藏在灯下,他苦苦寻觅多年,却忘记了回头看一看自己?
祈行夜缓缓垂眼,看向自己伸出的手掌。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带着常年不懈怠训练留下的薄茧,白皙却有力,腕骨分明,青筋蔓延,漂亮得像是艺术品。
却唯独有一点。
——人类在彻底的黑暗中,本应该是无法视物的。
却对他毫无阻挡。
祈行夜愣了下,随即,沉睡的意识慢慢苏醒。
十八年前的那个车祸的夜晚,他也像这样伸出手,伸向某个人。
他仿佛还能回忆起当时拽住那人手臂,将他拉向自己时撞在胸膛上的疼痛,记得他将那人牢牢护在身下,而温热的鲜血顺着自己的额角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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