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剧痛再次袭来,周身颤抖,头疼欲裂。他痛得几近崩溃,想要哀嚎却仍是发不出声音,双目已是猩红浸满,意识越来越纷乱。
“阿寒!”
他似乎听见燕止的声音,知道自己仍在他的怀抱。可是。
可是。
纷至沓来的记忆碎片,分不出是真是假。儿时想象中的献祭场面总是很是宏大。有天子仪仗,有万民瞩目。然而真实的献祭却并不是那样,那时他的身边只有一个人,紧紧抱着他。
而他,也如此刻般狼狈不堪、不成样子。
淡淡幽兰香弥散,祭司服的广袖有月色绣样做点缀……
可是……为什么会是顾冕旒。
周遭依旧飘荡着影子,慕广寒再度不确定自己是清醒还是迷离。一边好像尚有神智,一边又理不出头绪。唯一的好处,在爱人温暖臂弯之中待久了,至少炙热肌肤碰触的地方不再那么疼痛。
很奇怪。
明明他已经知道,燕止从来不能止痛。
但事实上,就是不再那么痛了。
慕广寒终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鲸灯摇曳,照着祭塔白砖铺就的地面,一片斑驳光影。
燕止靠着一侧墙壁,紧紧抱着他,修长手指温柔梳理他的头发。
见他醒来,燕王忙拿出水袋,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那水贴身放着,带着一丝体温,很是甘甜。喝完,燕王又细心替他抹去唇角水渍。
“阿寒,我只能送你走到这里。”
他伸出手来,指尖触碰到虚空,出现了一道极光般炫目的屏障将他弹开。九层祭塔,他抱着他上到第八层,距离塔顶仅有一步之遥,却不能继续前行。
慕广寒唇动了动。
燕止见状,又喂了他几口水。得到滋养,慕广寒轻咳了几声,终于嘶哑出声:“只有……月华城主……可以上到……塔顶。”
“但还……还,不到时候。”
“……”
献祭的时辰,应是午夜。而此刻距离那时约么还有一个时辰。
昏天黑地的塔中,不得见天日。时空都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慕广寒意识混沌,按说也不会知晓当下时辰。
可也不知为何,他就是知道。
额头滚烫,身体似被无形的力量拖着,越发沉重。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说,到头来却只能勉强挤出微弱的声音:“多陪我……陪我一会儿。”
“好。”
好。
只有最后的相守,可意识却再度昏昏沉沉。
就在慕广寒将失去意识堕入黑沉的瞬间,他感受到一股暖流,从交握的双手源源不断传入体内。
那是燕止的力量,他知道。即便什么都忘了,他还是能那么快无师自通捡起法术。如果有力气开口,他真想夸夸他。
浮光掠影,迷迷糊糊,燕王指尖轻抚他的手腕。
好像也没能告诉他……一直以来,他都特别喜爱这样的爱抚。
再度醒来,仿佛过了很久,但似乎又只是片刻后。时辰仍旧不到午夜,燕止问他:“饿不饿?”
燕王身上也没有别的,只有一小包细细包好的杏子糖。
他捏碎了喂给他,甜甜的。慕广寒吃了好几块,终于再度有了一丝力气。手微微抬起一点,无力垂下之际被燕止紧紧握住,他把那手贴在脸颊,闭目蹭了蹭。
“……”
“冕旒。”
有片刻的安静,燕止墨瞳深邃,凝视着他。
世人都说燕王桀骜。可他在默然片刻后,就只是垂眸,再度抱紧了他。
“嗯。”
而慕广寒,却浑浑噩噩,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叫了他什么,只继续喃喃:“等我上去……你一定要,离祭塔……远一些。”
“越远越好……免被天火波及。”
“……”
“嗯。”
“回南越,你还有,许多,责任。”
“嗯。”
“以后,偶尔……”
“……”
“偶尔,每一年,想想我。”
“嗯。”
“……”
“阿寒。”
燕王摩挲着他冰冷的手,垂眸道:“你忘了。我说过,会去找你。”
“……”
“我答应过你,若我们分开,无论多远我都会找到你。无论你身在何处,不管要用多少年。”
“所以,别怕。安心等我就好。”
“相信我。”
“……”
一点点万年鲸灯的余晖,浅浅点亮漆黑幽深的祭塔。很安静,也很温柔。
燕止吻去慕广寒眼眶努力忍住的泪,却越吻越多。慕广寒咬牙,伏在他怀中又落了几滴。
他会来找他。
真的。有这一句话就够了,什么都不怕。
这世上,没有什么燕止做不到。
燕止也从未骗过他,从未让他失望过。
所以,等很久以后,等燕王安排好南越与西凉的一切,了无牵挂时,他自然会来找他。即使或许天道并不慈悲,或许他们的魂魄会轮回在不同寰宇。或许一个小小的誓言,会要千年、万年的时光才能实现。
那也没关系。
如果是等你,哪怕是要经历无尽悠悠岁月、沧海桑田,为了那片刻绚烂,一瞬的心意相通,一切也是值得的。
只要是你,一切都值得。
第131章
慕广寒并没有最后与燕王分别的记忆。
亦并不记得自己最后是如何上到塔顶。
只知再度睁开眼时,整个人已浸在祭坛那汪冰潭之中。刺骨的冷冽反而冻结了周身痛楚,眼前是半掩苍穹之下繁星如织的夜空,浩瀚无垠,灿烂夺目。
……他确实来过这里。
躺过这冰冷的祭坛,也看到过这举目的星汉灿烂。
可是,是什么时候?
身体冷如冰,心脏却晃晃不安——他好像还是忘记了一些至关重要之事,应该……快点想起来才好。
可一切已经太迟了。
当——
当——当——
午夜钟声响起,那轮悬挂天际的血红之月赫然就在祭塔之上。
硕大无朋,触手可及。
那一刻,所有经年梦中反复出现的恐惧终于化为现实。雷声轰鸣,天际仿若被利刃撕开,狰狞裂缝之中,天火如流星般倾泻而下,每一道都锐如霜刀,衣衫在烈焰的舔舐下瞬间化灰,天火则于血肉中肆意穿梭,烈焰焚心,剥皮食骨。
鲜血迅速染红了整个池子。
疼痛锥心蚀骨,似要将灵魂寸寸灼烧殆尽。
好疼……太疼了。
慕广寒恍惚间,只能尽力以残存的意识,去勾勒一些美好的东西,他拼命去想萤火微光,想月酿醇香,想着簌城扎着吱呀秋千的小院,想着香喷喷的奶汤小黄鱼。
他想着这些,默默数着数,一,二,三……
天火究竟有多少重?记不清了,反正再多,无非就是千刀万剐,终有尽头。
然后就能彻底结束所有痛楚。
魂识模糊,无数画面在脑海里过来过去,却莫名停在了最后同燕王分别时。
那时,燕止为什么用一种他不明白的、略微古怪眼神看着他?
又是数道天火落下,他却在和一刻恍然突然反应过来原因。灵魂痛苦嘶嚎,心情却是复杂,哭笑不得。
这实在是……
太荒谬了,他苦笑,总觉得此刻即便是死,也难以瞑目。
更荒谬的是,世上人人说西凉王桀骜,可其实燕止也就是个傻子。
纵使误会了,却好像也并没有要责怪他的样子。
……
献祭台上,天火如龙,无情肆虐。
慕广寒意识涣散,浑浑噩噩又跌回很久以前那个雪夜。齿轮与机杼沉沉转动,顾冕旒身影立于下方,沉默无言。
上一篇:天元册
下一篇:臣好看,但想换个老板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