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恍惚之间,他竟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已早就不记得族妹樱玥的具体模样。而弥留之际能想到的“家人”,也无非是一些面目模糊的形象。
“……”
耳朵开始听不见了。只记得很久以前,谁的声音对他幽幽说,阿懿,你为何甘情愿被家族束缚?你该有自己喜欢的、想要东西才是。姐姐希望你这一生,真正肆意活过。
他其实也曾肆意活过。只是如今想想,吃过美食美酒,好像并没有太多开心。拥抱各色美人,欢喜也总是转瞬即逝。努力经营家族事业,其实也并不觉得有意思。
他是樱懿,樱氏家主,北幽皇商。
可樱氏家主又是谁呢?
不知道。
没人知道。
他天生才华,聪明狡诈,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按照别人想要的样子白白活了一生。直到人生第二次死亡,才好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但一切已经再也来不及了。
最后的灵流骤断。
樱懿眸子里的光芒骤淡,同时千疮百孔的尸身砰然形散,化作万点流光四散而落,终是逐一淡去,归为沉寂。
年轻军医的脸上沾染风霜,早不见年少时的娇柔明媚。
他半举着手呆着,指尖颤抖。
慕广寒:“……容公子,节哀。”
樱懿没能认出他来。
或许他早就忘记,很多年前他与穆寒一起救起过一个叫容修的少年,后来还“专宠”了他大半年,情真意切让所有人为之动容。
半年后,樱懿玩腻了,随手将容修送给了别人。
此后多年,容修辗转多个主家历经磨难,直到被送给了宁皖侯。又随宁皖侯去南越王都的路上,被慕广寒一行人救下。
后来慕广寒从西凉回来时,将樱氏族人都骗到了陌阡城作人质。彼时同樱氏有过生意往来的所谓朋友一个个都独善其身躲了起来,容修是唯一一个给樱家求情的。
慕广寒当时甚是不解:“樱懿那样待你,你不恨他?”
还求情,他是不记得当年在樱懿身边,如何受这些人的冷遇和白眼?
容修闻言,轻轻垂眸:“其实,樱公子曾经待我很好,”
“……”
“是我自己命不好,出身寒微,配不上樱公子。”
“……”
自那以后,慕广寒只觉容修无可救药。
直到这次出征,才在军医中又一次看到他。原来几年间,容修随洛州的老医官学医,竟成了随军医官,一路也救助了不少伤兵和百姓。
他看起来变了很多,有了些清雅和书卷气。
却不想后来遇上樱懿尸藤,竟顷刻被打回了原形。战场之上,他几回不顾危险冲到尸藤面前,试图唤醒樱懿。若非小黑兔和师远廖眼疾手快,估计早就葬身尸藤怪之手。
明明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曾经一场镜花水月,竟能让他怀抱执念。
这个世上无情人多,痴心人亦是从来不少。然而纵使痴情,直到樱懿在他怀里消散,也没有认出曾同床共枕的情人。
梦该醒了。
慕广寒道:“起来吧。”
“旧事已逝,公子也该破除执迷,重获新生。”
晨光熹微,队伍整装。他们为这藤妖耽误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急着上路去祭塔。
容修垂眸点头,轻轻点头,眼睛里有疲惫与寂然。
“奴知道了。”
他起身,提起药箱走向伤兵。晨光熹微,慕广寒不再看他。
……
一日后,军队终于抵达西凉谁祭塔。
故地重游,这座祭塔其实对慕广寒有着特殊意义。毕竟这里好像也可以算是……他与燕止的定情之塔?
只是上次到访时,这座千年古塔分明早已饱经风霜,外部塔身祭坛都风蚀严重,塔内更是破败不堪,断壁残垣随处可见。
然而此时眼前,浮屠之阵的法力竟让那斑驳的青色古塔仿佛一夕变回了“最初”的模样。那应当是千万年前,羽民刚刚用青砖建成这座塔时,那雄伟壮丽、流光溢彩的景象。
坚固璃彩青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宏伟的黄铜大门两侧,各有一只巨大的西凉狮虎镇墓兽守卫。两只神兽虽都是威严非凡,却是双双闭目沉睡,似乎历经千年万载在匍匐等待着什么。
慕广寒推了推小黑兔:“去试试吧。”
小黑兔点头,眼神坚定上前。他刺破指尖,血水染在大门正中的水形凹槽上:“西凉雁氏血脉第八十九代唯一血脉,雁扑朔,入塔祭拜。”
“……”
一片沉寂。
没有任何动静。
宣萝蕤不禁小声嘀咕:“他该不会,真的是……假少主吧?”
燕扑朔身为先王私生,从小流落宫外。虽然后被找回,但民间始终流传一本以此事为蓝本的《狸猫换世子》,质疑其血脉根源。
轰隆——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碎石震动,两只狮虎兽开闪着幽蓝火光的眼睛。
“恭迎雁氏少主。”
随着低沉虎吼,水祭塔大门缓缓洞开。
师远廖抚掌大笑:“怎么样我就说吧!扑朔你是有所不知,当年咱们四个里,就我一个人坚信你确实是先王血脉,天天帮你在燕王面前强奏力争!”
赵红药:“是啊,天天强奏力争,劝燕王赶紧把小兔崽给做了、永绝后患。”
师远廖:“……”
小黑兔:“……”
幸好燕王最后的决定,把燕扑朔送去南越给城主养。好人有好报,不然今日,他们怕是要在这座塔前抓耳挠腮了。
而听闻自己险些成为小黑兔煲的燕扑朔,倒也依旧波澜不兴,只扬了扬手:“进去吧。”
第119章
水祭塔内部,亦不再是曾经的断壁残垣、一片荒凉。
长长的步道宛如一条蜿蜒龙脊,两侧墙面之上,本已剥落斑驳的漆画金箔也恢复了往昔的彩色分明、栩栩如生。画中神明仙子飘逸出尘,精妖神怪形态各异,画卷绵延、一步一景。而景与景之间,又有琉璃宝树挺拔矗立,黄铜缠丝枝叶如云,点点烛火在枝叶间闪烁跳跃,将整个火祭塔映照得同白昼,灯火通明。
一切如真似幻。
步道尽头,四座殿宇由远及近,赫然在目。
“戏台,香台,守卫,献殿。”
根据古籍记载,四座殿宇是古祭塔中最常见的内部布局。只是一般而言,祭塔的中轴线开始,唯有逐殿而上才能一次窥得所有殿宇全貌。可这座西凉水神殿却独树一帜,四座殿宇皆是镂空雕饰,从入口就能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众人前行不多时,就到了最前方的戏台。
只见台上影影绰绰、灯影交错,咿咿呀呀声不绝于耳,隐约很多影子飘荡其中。
“登上戏台需破幻影,否则永迷其中;进入香台需心怀纯净,虔诚奉礼方能过关;守卫乃实力考验,弱者难逃一死;唯有闯殿之人携手并肩、同甘共业,共同扛过这三重难关,方能进入那最后的献殿。”
只是慕广寒一行毕竟时间紧迫,无暇逐一闯关。
好在樱懿弥留之际那句“向死而生”,提点了他快速破解之法。
“我一个人留在戏台,破解幻境。”他道。
“你们速去香台,见机行事。若情况允许,便留下半数人献香礼拜,另一半则可直接进攻守卫殿。”
这样若是顺利,至少能省下一半时间。即便不顺,至少免去被戏台幻境耽搁困住。
至于他,会否就此被困死在戏台的共业幻梦里……
慕广寒自信从小浸淫饮思湖、食梦林,应该没那么容易迷失。何况幻境凶险,大不了他到时再想办法。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自有分寸。”
多年对手,亦曾并肩,西凉众人对他自然早有信任默契。
赵红药垂眸拱手:“好,但请让我等也先助你一臂之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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