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他也能在冰冷的地牢里幡然醒悟,泪水盈眶地喃喃:“阿楚哥哥,怀曦错了,怀曦不该伤害那些你拼死保护的人……”
可更多时候,始终还是恨意占领了全部心神。
他恨这个寰宇,恨那些被拯救的生灵,恨楚郁的决绝离去,留他一人在这荒芜的世界中孤独苟活。
楚郁死后,他曾回过月华城一次。
才从长老口中得知,原来大夏史上,也曾有私心逃避过责任的月华城主。
最后寂灭之月倾覆寰宇,巨浪滔天淹没陆地,城外活下来之人几乎十中无一。而独立世外的月华城,其实无论尘世如何,都能在天灾之中独善其身、得以保全。
也就是说,楚郁本来可以选择。
可以选择只和他在一起,只守护住月华城一方小小天地……
但他却还是选择了守护这个世界,选择了让更多人活下去。明明可以放弃那些无关的人,反正他们也死不绝。哪怕只有很小一部分人存活,通过几代、十几代的繁衍,就又能重建家园。
所以为什么,楚郁就不能为了他而放弃那些无关的人?
……除非,楚郁根本一丝一毫都不爱他,根本就不在乎他,那几年的幸福全是假的。
全是假的。
楚郁明明可以选,但他没有选择他。
……
岁月如梭,转眼已是五十年过去。
牢狱的冰冷石墙下,怀曦的身体逐渐衰老,昔日的俊朗面庞上纵横沟壑。
他庆幸,解脱的日子快要到来。
可是,命运弄人。
尽管他的身体随着这个新寰宇的百年寿命而凋零。但那献心守魂锁定的寿命,却是他在曾经寰宇应该享有的本来寿数。五百年,甚至,八百年。
这样的发现让怀曦彻底崩溃。
他更加疯了,自残自戕。当他真正“死”的那一日,已是九十多岁的高龄。新任天子按照前代嘱托将他以亲王礼仪安葬。
那夜月圆,怀曦腐烂的身体从坟茔中缓缓爬出。
隔壁新下葬的王爷陵墓里,有一个因病早亡的年轻尸体。
他就这么无师自通地进入了那具新的身体,“重生”成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再度站在清冷的月光下。
然而,几十年光阴已过。
就连楚郁拯救的百姓,当年尚在襁褓的婴儿如今已年过花甲。月华城中昔日熟悉的面孔,也是一张都不见。
整个陌生的青空之下,就只剩一个冷寂、毫无牵挂的寰宇。
一片荒芜。
……
后来数年,怀曦如同一只孤魂野鬼,游荡在世间的各个角落。
他怀抱着最后的希望,深入东泽、探访术法,追寻着那些可能真实也可能虚幻的缥缈线索,寻找这世间起死回生或轮回溯世的术法。
他一次又一次地借用陌生的躯体,从少年到中年,再到逐渐老去、抛弃。
时光荏苒,悠悠又几十年转瞬。
重生法术始终无门,他也找不到楚郁转世的任何迹象。
怀曦又一次回到了月华城,这个大夏最为神秘的世外之地。借一重病的少年之躯,几年后做了月华城掌事长老。利用这个身份,他染指藏书室、食梦林、饮思湖,阅遍无数古籍记载探寻秘辛。
在这个过程中,他看到了“羽民”的传说,更为了追寻更多的线索,寻根溯源又去大夏的四大王族探访。
以月华城长老的身份成为上宾,得知越来越多的秘密。
他开始收集散落世间的天玺。
他与天雍神殿、名商巨贾交友。渐渐积累势力,渗透清心道,并将势力触角慎入四国王室、皇族之中。他鼓动四方王族重新修建四大祭塔,更在天雍神殿里以钦看天相之名设立了种种仪器、星轨。
再后来,怀曦又换了不知多少次身份、名字。
每一次的身份蜕变都让他离最初的自己越来越远。就连曾经的名字,也已经变得陌生而遥远。
唯有“楚郁”二字,始终铭记在心。
每次占据一个新的身份,他都会将那个“郁”字融入其中,作为对过去的一种执念缅怀。
就这么又过了几百年。
他的身体再次衰老。恰逢月华城中,有一个五岁男童不慎摔下山崖。男童名叫姜蚀,与姐姐姜蚕相依为命。
那夜,怀曦再次睁开了眼睛。
“姜蚀,奇怪的名字。”
他低声自语:“……姜郁时,倒是听着还不错。”
……
黑光磷火中所有记忆,到此终结。
只剩几段非常零碎的画面一闪而过。有姜蚀年少时与姐姐姜蚕一起去摘橘子的午后时光。有国师在华都皇宫之中抱着年幼的天子悠闲煮茶的画面。有他与大司祭在残垣断壁中对峙,还有他在华都城墙上被燕止一杖捅穿的场景——
“姜郁时”终于也死了,尸体被留在城下。
而如今的怀曦,又占据了年轻宴氏天子的身体。身边还站着女祭司白惊羽,以及樱懿、傅朱赢等人的傀儡。眼前摆着天象仪和星轨,不知又在做什么阵法,触目惊心。
记忆彻底结束。
“阿寒,没事吧?”
慕广寒摇了摇头,努力稳住身子。
只觉之前在幻境之中感受到的,那一张密不透风、暗中纠缠着他命运的网,终于被他捉到了一根小小线头。
“怀曦就是姜郁时,而姜郁时……又是姜蚀。”
“姜蚀是楚丹樨的舅舅,我小时候就见过他。”
众人皆惊。
可虽见过,慕广寒那时候毕竟还太小。只依稀记得丹桂飘香的小院,姜蚕喝着桂花蜜微笑着看着两个孩子玩时,她的弟弟姜蚀偶尔也会出现。
姜蚀偶尔也会跟慕广寒说话,会蹲下来摸他的头。但尽管唇角总是笑着,眼中却从来无丝毫笑意。
再后来,姜蚀亲手抱着他,把他放上祭坛……
“呜……”
燕王扶住他:“阿寒!”
那瓶“浮光”忘情药的力量强大,慕广寒努力去想幼时记忆时,总会细密头疼。慕广寒努力咬牙忍住那刺痛,拼命回想小时祭坛那日,姜蚀脸上的神情。
那时他五岁,按说不该记得。但是为什么,他就是记得,姜蚀笑了……?
在他遭受神罚,挣扎在铺天盖地的痛苦中时,姜蚀笑了。
微微勾起唇角,隐隐疯狂、但极度愉悦。同时幻境中姜郁时的大笑的声音也再度浮现,在他耳边哑着嗓子发疯一样喃喃:“你这一世,明明什么都和我当初一模一样……”
可他这一世,按照命灯,本是最为平淡幸福的人生。
守着心爱之人平凡终老。没有毁容,没有孤寂,没有献祭。
有人强行改变了他的命数。
他本以为,罪魁祸首是楚丹樨的父亲。可如今终于知道——楚晨不过是一枚棋子,真正幕后黑手是他,是姜蚀!!!
“……”
又是一阵头痛欲裂。
燕止一把将他拥入怀中,皱眉抱起:“阿寒,若是头痛,就不想了。”
慕广寒痛得浑身冷汗,却不愿停下思绪。始终有一个问题,他至今从姜郁时的记忆里仍未能得到答案——到底姜郁时对他,为何怀有如此深重的恨意?
幻境之中,只言片语。
姜郁时好像说过,曾经将他凌迟、剔出白骨。慕广寒没有这段记忆,因此这段记忆的落点多半是在他另一段失忆的日子,也就是七年前——
七年前,他一直以为那时发生的事,不过是他在南越完婚,又不知是何原因分手。
可如今综合种种线索,当年在南越,应该不止有一场大婚,还有天火地裂的灭世异动,更有姜郁时的阴谋。
慕广寒咬着牙,头痛欲裂,思绪也开始混乱。
突然发现眼前这一切,大婚、灾变、姜郁时……一切竟与眼前状况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仿佛一场轮回。
可是。
他还是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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