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咬牙,啪的一声,又把那香囊重重放在信封上边。
衣服终于脱完了。
他没进温泉,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摸上脖子上的彩绳。一直挂着的萤石戒指的戒面上,雕了一只小小的、可爱的小兔,有尖尖长长的大耳朵,沾水以后摸起来总滑滑的。
他摩挲了半天,手感却始终不太对。
慕广寒皱眉,把项链拿下来一看——绳子上拴着的,确实是一枚萤石戒指没错。
可戒面刻的却不是兔子,而是一轮明月。
“……”
慕广寒手一抖、心里一烫,陷入了长长的不知所措。
这枚明月戒面的萤石戒指,他也是见过的。
那是燕王的戒指,曾一直戴在他那有着一道疤痕的无名指上。因为是燕王满手名贵戒指里唯一的便宜货,反而极度惹眼。这枚戒指燕王在西凉时曾经脱下过一次,给他戴在了手上。可后来离开西凉时,慕广寒又悄悄把它留在了簌城那个他们同床共枕过的枕头下面。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燕王竟偷偷把两只戒指调换了?
是在簌城无数个相拥而眠的夜晚,还是在北幽重逢之时?燕止又为什么这么做——总不能是因为知道月华城的婚俗是把戒指戴在脖子上,所以故意给他换上自己的戒指,只为看他浑然不知地就跟他结了亲,屡屡暗地里偷偷勾起唇角?
慕广寒突然感觉有点喘不上气,应该是在温泉泡久了。
他爬起来,慢慢穿衣服。
“……”
他同燕王的过往,绝非何常祺口中的模样。
燕王既非不食人间烟火的西凉之花,又绝不可能有半点纯情或脆弱。燕王活在红尘世俗,比任何人都鲜活而炙热,聪明而天然,复杂又危险,骄傲又游刃有余。
他们的感情从头到尾,也都跟“纯粹”两个字毫无关系。
但,正因为半点都不纯。
像偷换戒指,下意识地撸后颈,或是将头发编在一起……这样隐秘、温柔又不可思议的无聊小事,才反而显得异常真切、弥足珍贵。
“呵……”
“我真是傻了。”
小小戒指捧在手心,慕广寒忽然喃喃:“其实,想要两边不负,只要我带他走,不就行了?”
“反正南越已经接管西凉,干脆将洛州还给邵霄凌和洛南栀。我去找燕止,把他救出来,捉他跟我归隐山林。”
“……”
简直醍醐灌顶,又因为后知后觉,而脑袋发疼。
一直以来,其实他怕的,早就不是再次上当受骗、被利用、被抛弃这样的小事。如今的他,已经完全能承受住这些。他担心的、这一长段时间纠结的,不过是万一他信了燕王的鬼话,最后惨遭西凉背刺,会牵连洛州无辜之人因此惨死。
他不想让洛州的亲友们失望。
但,其实这样的风险是可以规避的,不是吗?
首先,燕王毕竟是个人,而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如果就连编头发、换戒指这样细微而并无必要的隐秘心思都能是算计好的欺骗,那他当初,就不该真诚地对他说出那句“我不懂爱”……
再说,就算一切是假,只要他离开洛州。
带燕止走得远远的,就能一己承担。
慕广寒豁然开朗、一身轻松的同时,又不禁心神恍惚。
纵然,他想到了可以两边不负的法子,高兴的不得了。但同时另一个声音则在无奈叹息,果然他在这一局里最后还是输了——跟燕王的博弈,终局输得很是彻底。
原本,他马上都能当皇帝了。
可以三千佳丽、为所欲也,却要跟一个根本不是美人的西凉大兔子去浪迹天涯,还暗戳戳在这喜不自胜!!
而燕止,唯一的筹码,不过是过往所有细节堆叠的、那以假乱真的爱意。
他竟就有那样的自信,想用这些爱意翻盘,赌他舍不得让他死!
最后赌命的一局,他赌的是爱意。
世上最一文不值的东西!然后他居然赢了?
慕广寒都觉得可笑,心里骂了自己好几句死性不改,到最后还是被燕王狠狠拿捏。同时也不忘偷摸骂了燕王几句——燕止你也真不是个东西,心机至极,又自大至极!
可结果,是谁纵容了自大的兔子呢?
这事,唉。
他要怎么跟南栀他们说……
慕广寒觉得实在有点开不了口,显得他太爱、他超爱,太过羞耻。
却是洛南栀先跑来敲了门:
“阿寒,霄凌刚挖了几坛青梅酒,一起喝一杯?”
第90章
皇都·西凉军大营。
竹窗关得很严,屋内却依旧处处湿冷。雨打瓦黛如捶,生生不息。
明烛渐暗。
“最迟后天,雨必定停。”
病床上,赵红药烧未退,头仍在昏昏沉沉地疼。迷离之间,倒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呵。”
“终于不是……‘明天阿寒就会来了’?”
燕王唇角抽搐了一下,沉默着把药碗地给她。
赵红药勉强撑起身子,皱眉屏息一仰头,把那碗苦药喝完。
她本不该在此。
按计划数日前,她本应同师远廖一起突围,可最后关头却因马蹄陷入淤泥而被甩了下来,没能跑成。
之后整整十天,大雨不停。
到处积水,始终找不到再次突围的机会。
她伤又不好,焦躁之余免不了胡思乱想。燕王却只让她不要担心,说雨会停,“阿寒会来”。
介于这些年来燕王对战场人心的精准预判,赵红药一开始还真信了他的邪。
然而一晃十天过去了,呵。
都不必她提,燕止自己闭嘴了。
这次出去前,他也只对她道:“勿要多思,保存体力。雨停就送你走,要有信心,你能活着。”
“……”
但其实,死了也问题不大。
燕止走后,赵红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想。反正武将世家马革裹尸本就算死得其所。
这些年,因她坚定追随燕王,带了整个家族青云直上,也算不枉此生。虽然结局不尽人意,也不过是时运不齐、天命难违罢了。
身体烫得过分。
再度沉入梦乡之前,赵红药默默留了个疑问。
战无不胜的燕王,这次难道,真就这么……输了?
绳锯木断,滴水穿石。
人心是肉做的。最怕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地疼。
你不放过我,那我就死给你看。
这样的威胁虽然听着拙劣,但原本应当有用才是。
燕王也是用了计谋的,不然也不会让身边人一个一个往南越跑,天天在月华城主面前晃悠。
可这么多天了,难道城主就真能视而不见、铁石心肠?
不该是这样。
犹记那年初冬,她人困在燕王马车上,围观过两人的“久别重逢”。
一个人的语言或许可以骗人,但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不会。
若没有一点点喜欢,城主不该碰触燕王时指尖都微微颤抖,随随便便就被裹入怀中。
不会时不时梦游一样,盯着燕王看,不会放血给他治伤、教他屯粮。
……他该是喜欢燕王的。
所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赵红药这一睡,就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被摇醒的,睁眼对上一只大大的白毛油彩兔头。
“雨停了,”燕止道,“起床,走了。”
营帐外,虎豹骑严阵以待。
赵红药被推着跨上战马:“燕止,那你……”
“我向西南引开追兵,你一路往东南,不要犹豫,也别回头。”
“燕止!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办?”
虽然早就知道,保全西凉的代价,就是燕王的性命。可直到这一刻,赵红药才似乎真的无比清楚真实地意识到,这次分开,就是阴阳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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