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跟着笑,将女儿举高。这是他们常玩的游戏。
妮妮本来嘻嘻哈哈的,降落时却乖顺地埋进父亲怀里,搂着他脖子不松手:“小声,你去哪里了。”
她问得稚气,听起来还有一些小小的委屈,仿佛下一秒就会哭起来。
“喂,”躺在地毯上的施简愤愤不平,“怎么你爹地一回来你就哭鼻子,好像我偷偷欺负你,妮妮,你个两面派!”
妮妮有些不好意思,她回过头,笑着盯住施简。
陈麟声娇惯女儿,拢回妮妮的头,让她枕在自己肩上。
他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抓起外套,头也不回地上楼,边走边讲:“不知道是谁和两岁小女抢布丁。”
“本来就是你买给我的,”施简一下子爬了起来,赤着脚跟在后面,“喂,把话讲清楚,你今天是下定决心偏袒她了,是不是。”
陈麟声抱紧妮妮,加快速度往楼上跑:“是啊!”
父女俩一起大笑。
施简气笑,追在后面。
闯进儿童房时,陈麟声已经把女儿放进了小床。
“叔叔帮你刷过牙没有?”他轻声问。
妮妮点了点头。
她真的困了,刚挨到枕头,眼皮就好像被长长的睫毛坠着一般,一下一下地垂。
看到她这个样子,陈麟声的心忽然变得好软。比嫩得刚刚好的蒸蛋还要软。
他捏一捏女儿的手心,讲:“睡吧。”
妮妮也就闭上了眼睛。
施简目睹全程,一言未发。
他不止一次地想,假如他比陈麟声小上许多岁,陈麟声也会这样对他,像父亲,也像母亲。
陈麟声自然不知道施简在想什么。
他按下墙上的开关,一切明亮的东西都熄灭,只留一盏淡淡的夜灯靠在墙脚。他朝施简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一同转身,一前一后地走出房间。
要掩门时,陈麟声忍不住回头望。
已经隔开了一些距离,他看不见小床里女儿的睡脸。但他总觉得自己看见了,看见浮着绒毛的稚嫩面孔,听见她平和的呼吸。
他想起从前读过的许多寓言神话,无数悲惨结局都在告诉他,想要逃出生天,决不能回头。
可假如女儿在他的身后,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可能不顾一切朝前方狂奔。
就算回头会变成蜡像,就算违逆誓言会变成一棵桂树。
无论地动还是山摇。
如果女儿在身后哭泣,他会回头。
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施简压低声音:“好了,她今天好高兴的,别担心了,是我要抛下你出去旅行,又不是她。”
“幸好是你,”陈麟声缓缓回过头,带上了门。
“什么叫幸好是我,”施简声音高了一些。
陈麟声扫他一眼,往自己房间方向走:“行李收拾好了?”
“好了。”
“几点的飞机。”
“明天十点。”
“那还不快睡觉?”陈麟声推开房门,随手将外套放在矮柜上。
施简厚着脸皮跟了进来:“不困,想跟你聊聊天。”
施简自小要强,知道自己家金玉在外败絮其中,早早就开始勤工俭学,凭借好样貌好身材,什么工作都做过。
但出门旅游十天半个月不返家,于他而言,还是第一次。
“害怕啊,”陈麟声解开扣子,脱掉了衬衫。
“我是担心你,”施简抱着手臂倚在墙上。
陈麟声不许别人随便坐他的床,除了妮妮。
“担心我?我有什么好担心,”陈麟声淡淡道。
话是这样说,但施简在担心什么,陈麟声心知肚明。
施家虽然不复当年光鲜亮丽,但终究是虽死犹僵。
当年施简的母亲回港,提出要带走一个孩子去美国。女人在美国已经另有家庭,丈夫性情温顺,两人情投意合,在富人区买了一座大房子。
不管孩子哪个跟她走,将来人生都是一片明朗。
那时,施简十岁,施简的小妹施真八岁。
前舅母回来的那个礼拜六,舅舅并不在家里。陈麟声忙前忙后,为她切了一盘水果,还叫来了施简和施真。
母亲和孩子们重逢,免不了大哭一场。
尤其是施简,他对母亲的记忆更多些,思念也更重。
陈麟声退后,沉默地站在一旁。
一个下午过去,女人决定带走小妹施真。
临走前,女人摘下了自己手上的翡翠圆镯,放进了陈麟声手里。陈麟声没有推搡,安静地接下了。
施简则带着笑容和母亲小妹告别。
陈麟声不记得女人走时有没有叹气,他握着那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翡翠镯,明白女人是要将施简托付给他,这镯子,也算是给他一些补偿。
至于为什么要带走施真。
陈麟声想,大概是施简大义凛然,想将妹妹推出这水深火热的生活。又或是前舅母看到女儿对自己的感情渐渐淡去,心有不甘。
但不管是因为什么,施真都走了。
剩下的,只有舅舅甩在陈麟声脸上的巴掌印,以及一只水色极好的翡翠镯。
施简订婚的那个清晨,陈麟声将它还给了施简。
施简和施简的人生都渐渐明朗,只剩下他陈麟声独自灰暗着。
“你说我担心什么,”施简有些急了,“你自己在家,他一定会给你脸色看。”
这个他,自然是指施简的父亲、陈麟声的舅舅,施岩仲。
“那我不看不就好了,”陈麟声笑。
“你认真一点。”
“好,”陈麟声拖过来椅子,坐下,翘着腿,正色看他,“你说。”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为自己的打算?”施简坐在床边。
陈麟声没制止。
“打算什么。”
“打算离开这里。”
“为什么要离开。”
“你心里清楚!”
“施简。”
“我真是不明白,”施简站起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和施真那样好,又为什么明明已经走了,中途又再回来。”
“难道我要扔下你一个人不管,你就开心了?”陈麟声望着他。
“你为什么要管我呢,”施简凑近,“就算施岩仲再不是人,我终究是他的儿子,我姓施啊。”
施简说得对。
即使他父亲自私自利,多年来对一双儿女不管不顾,酒醉后还会辱骂责打。可他开心时,依旧会买些礼物送他们。
施简十七岁就收到了跑车。
施真远在美国,送不了礼物。施岩仲便每年买礼物寄过去。
不仅如此,为了不丢面子,每年除赡养费外,施岩仲都会赠支票给女儿。
更不必提施简的婚事。
施岩仲一听到儿子的未婚妻是珠宝大亨的独生女,立即大手一挥,拨出一大笔钱来供陈麟声操办宴会。
施简恨这个男人,可他也早就知道,父亲的一切,终究会留给他一部分。
所以这些年,不管他多恨,多想逃,他都会告诉自己,要忍,要等。
可他始终不明白,表哥为什么留下。
他以恶毒的猜想揣测过,用卑鄙的态度试探过。
是为了钱吗,是为了还那支玉镯的人情吗?
陈麟声永远一副不卑不亢,云淡风轻的样子,他是真心对小弟小妹好,
施真在美国读书,几乎每个月都寄手写信回来,连亲哥施简懒得回,只用邮件短讯沟通。
而陈麟声这个表哥,每个月都会买新信纸和邮票,工工整整回信,送一封信远渡重洋去。
那做派,看得施简都有些嫉妒。
他和陈麟声日夜相对,日子久了,陈麟声总爱拿话噎他,哪里比得上写给小妹的信里的一句“小真勿念”来得温柔。
施简一边嫉妒,一边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自己这个表哥根本别无所求。
订婚那天,陈麟声甚至归还了那支让施简记挂了许多年的翡翠玉镯。想到当时陈麟声的神情,施简连着喝了许多杯酒,连女朋友都没能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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