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谁去,”陈麟声淡淡道。
“这种小事,让阿伟去就好,不好麻烦你。”
阿伟正是安嫂的儿子,姓胡名阿伟,小眼睛朝天鼻,生得彪悍,就是身高低些。施岩仲贪财,一分钱要花出三十块的效果,一个人更是当三个人用,佣人雇来,不到几天就会走。
日子久了,就只剩下安嫂。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安嫂向施岩仲引荐了自己的儿子。
施岩仲做主,留下了他,一个月给出的薪资,比从前雇过的佣人杂工都要高。
施简讨厌安嫂母子到不愿正眼看的地步,要是陈麟声把他的车交给胡阿伟,施简一回港岛就会把车子转手变卖。
但陈麟声也明白,哪里是为了保养汽车。
施岩仲不想车钥匙留在他手里而已,又不直说,只托安嫂来讨。
“不麻烦,”陈麟声捉住安嫂的话头,“正好下午,我要带妮妮出去。”
“啊,”安嫂发怔。
不等她反应,陈麟声已经抱着妮妮离开。
妮妮的早餐还未吃完,画卡通兔仔的圆盘里放着小半张香嫩蛋饼,切成三角形,煎出了金黄脆边。
这倒是安嫂的手艺。
妮妮喜欢,吃得也香,她生了一对小小的兔牙,小口小口啃,真的像兔子。看得陈麟声想笑。
但想到待会要见施岩仲,一股不快便从胸口涌上来。
他的笑容也随之发冷。
小孩子见他忽然脸色一变,也停住了动作。
陈麟声赶快调整,继续轻声哄她。
不知道是不是心脏有过问题的原因,妮妮的心思很细腻。施简说他多想,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细腻。
陈麟声也觉得他的话有道理,毕竟他自己小时候就是泡在蜜罐里长大,只要睡觉时有人帮他掩住肚皮,就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怕。
他的多疑敏感,都是后来的生活磨练出来的。
小孩子,纯净,或许只是感官灵敏一些。
陈麟声伸手,捏了捏妮妮的脸。
他抬头往一楼尽处看。
施岩仲瘫痪后,坚持要住在一楼,找人改出一间主卧来。
每次望那里,陈麟声都觉得自己在看一只丢在墙角的尿壶,生了绿色的苔藓,发散苍老的臭气和尿骚味。
他不会带妮妮进那个房间。
但他也不太想把妮妮独自留在这里。
安嫂端着一小碗豆浆来,特有醇味中,还夹杂着桂花香。小小的金色桂花半干半湿地浮沉在豆浆上,勺子捞去,只余香气。
她把豆浆放在妮妮的小桌,手在围裙上抹了几下。
妮妮鼓掌,讲谢谢婆婆。
安嫂脸仍红着,是刚刚快走的缘故。她笑着看妮妮,用乡音讲了两句哄孩子的话。
安嫂虽然跟陈麟声不太对付,对妮妮却一向不错。有了些年纪的人,难免不喜欢孩子。
看这场面,陈麟声心中一软。
他抚着妮妮的后脑勺,低首在她额头上一吻:“爸爸马上就回来。”
妮妮点点头。
他笑一笑,转身向施岩仲的房间走去。
施简不在,他已没有顾忌。
五分钟,他最多只给施岩仲五分钟。
他同这位舅父的斗争,自母亲一去不复返后就开始了。
陈麟声记得很清楚,八岁的某一天,他足足挨了施岩仲四个耳光,打到他耳鸣不止,脸颊红肿。
而施岩仲之所以打他,只是因为他不喜欢陈麟声的眼神和表情。他认为,小小年纪就敢瞪人,将来一定是白眼狼。
他要陈麟声笑,笑得愈柔和温顺愈好。
他逼陈麟声调整体态,要他学钢琴,学画画。
学得都是极表面的东西,重点不在创造,而在要纤弱,温顺,清高,但又要笑得平易,要懂得圆滑和做小伏低。
陈麟声不喜欢这样。
他记事起第一件生日礼物,就是玩具枪,按一下便哗哗作响,能打败全宇宙的坏蛋。
直到上中学,陈麟声时不时还是会被施岩仲关进阁楼里面壁,没有饭吃。只因为他翘掉了钢琴课,还看了一部时下大热的警匪枪战片。
十几岁的陈麟声躺在冰凉地板上,饿到浑浑噩噩,确定施岩仲是十足十的心理变态,说不定要把他训练成高级妓女,以后送给哪家权贵亵玩。
这老东西。
陈麟声拧动黄铜把手,打开了老东西的卧房门。
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袭来。
久久缠绵病榻的老男人,发散的味道像尿壶里塞了三只公鸡,又腥又臊。
陈麟声捂了一下鼻子,又挥了挥手,毫不掩饰他的鄙夷。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施岩仲躺在床上,头下垫了两个软枕,正阴森森地看他,像濒死的秃鹫,眼球混浊。
陈麟声站在门边,没有再往前走。
他看着这个苍老的男人,忽然觉得很可笑。其实施岩仲并没有太老,只是他中风瘫痪,整个人都像是提前萎缩了一般。
“叫我什么事,”陈麟声道,“舅父。”
这两个字咬得极重。
施岩仲没立马开口,他眼睛眨也不眨,死死瞪着陈麟声。
陈麟声几乎要以为他死了。
可惜,下一秒这人就张开了嘴,喉咙像是灌了半升不会凝固的胶液,混沌作响:“你最近,不安分。”
不安分。
这个惩罚陈麟声的理由,施岩仲用了不下百次,
不过自从他去年瘫痪,施简也渐渐开始做主各种事,这个词用的就少了。
“我?没有啊,”陈麟声耸肩。
“阿简订婚,我听安嫂讲,你不许宾客来看我。”
安嫂。
陈麟声眼神一暗。
他笑:“舅父,你身体不好……”
“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可以做自己的主,也可以做我的主,做阿简的主,”施岩仲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直接打断他,“我告诉你,不可能。”
陈麟声冷冷地看着他。
“不许你这样看我,”施岩仲怒吼,他抄起手边一个相框向陈麟声砸来。
啪一下,相框应声而碎。
玻璃里,是一个穿紫罗兰色长裙的年轻女人。
陈麟声认得她。
那是他的母亲,施岩仲的妹妹,她笑得文雅,锁骨上一条坠着宝石的项链。
陈麟声蹲下身,从玻璃捡出那张照片。
然后他发现,照片下,还有一张照片。
一个看起来不大男孩子,穿着裙子,眼圈通红,脸上却仍然挂着笑容。
陈麟声也笑了。
那是他自己。
看来我从小就在装模作样上很有一套。他想。
顺势,他将两张照片都放进了口袋。
“阿简的车钥匙,交出来,”施岩仲闭上眼,呼哧呼哧喘气,缓了几秒,他讲,“快点。”
“要是我说我不想呢,”陈麟声讲,他扫了床上的男人一眼,眼皮上的小痣也跟着一抖。
“白眼狼!”施岩仲暴怒,额头上血管凸起,他又抄起水杯砸来。
自然砸不中。
陈麟声冷笑,他尽情地摆出鄙夷神情,笑过,他转身开门。
开门一刹那,他看见妮妮惊惧的眼神。
粗鄙的胡阿伟正抱着她,后面跟着一脸惧色的安嫂。
陈麟声的脸更加黑了,他长得俊秀,可一旦凶起来,像是真的会杀人。
他伸出手,想抱过妮妮。
马上碰到妮妮时,胡阿伟退后半步:“我想你最好还是听先生的话。”
像察觉到什么,妮妮眼圈红了,她朝陈麟声这个方向伸出手。胡阿伟抱姿不对,弄得她很不舒服。她也讨厌这个人身上的味道。
陈麟声握紧拳头,片刻又松开,他恢复成淡淡地笑,望向安嫂:“那安嫂同我去拿。”
安嫂松了一口气。
陈麟声路过胡阿伟和安嫂,径直往前走。
安嫂跟在后面。
路过小桌时,陈麟声拿起了上面的水果刀。
等到拉开些距离,他忽然转身,拽住安嫂,拉到自己怀里,刀尖抵住女人的肥白的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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