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上面的签名和数字都使他害怕,
陈麟声一把推开。他掀开被子下床。崴过的脚腕喷了药,一用力皮肤便有陌生的绷紧感。
“他们找了律师,哥,你斗不过他们的。”
“滚开。”陈麟声冷漠道。
他知道多亲近的人都未必会为了他的女儿拼命,就算是施简也不能。他们都会眼睁睁看着妮妮被带走。
病房门忽然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臂弯搂着一叠文件:“你好,我叫常英,是麦先生的律师。”
陈麟声冷冷看他,一言不发,手掩在病号服下,指尖发抖。
常英忽视他的不配合,镜片反射白光:“鉴于我的当事人已经拿到了亲子鉴定结果,所以由我来通知陈先生,我的当事人认为,你藏起他的亲生女儿,严重侵犯了他作为父亲的权利。”
他重读了“亲生女儿”四个字,一旁的施简脸色苍白。
陈麟声腿登时软了下来,他捂住胸口,好像当中的骨头和内脏全都消失不见,空得可怕。
像掉进水里,又像挨了当头一棒。
麦秋宇知道了。
他要夺走妮妮。
“陈先生,你要知道,你曾经为了钱欺骗我的当事人,如果上法庭解决,你的胜算不大。”常英面不改色。
“欺骗,”陈麟声冷笑,“我是骗子,那他呢?”
“猜到你会这么说,”常英道,“你欺骗在先他做的一切,不过是被你蒙骗以后做出的冲动行为,那张支票,算是给你们的补偿,也是你的封口费。”
封口费。
在麦秋宇眼里,他是需要封口的人。
陈麟声有些呼吸不上来,他拒绝施简的搀扶,自己扶住了墙,眼神下落,无意识扫过常英手里的文件。
常英察觉到,眸中闪过一丝不自然。
再看过去时,陈麟声已死死盯住了他。
下一秒,陈麟声猛地冲了过去,一把夺过常英手中的文件。
常英刚要抢回,就被施简狠狠推搡到门上,喉咙被健壮的手臂抵住。
陈麟声胡乱拆着档案袋,手心全是汗水。拿出鉴定书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犯了哮喘。
把鉴定书掀开,他仔细扫过内页所有的小字,手指拂过最后一行:依据DNA鉴定结果,支持麦秋宇是其生物学父亲。
常英陷入桎梏,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眼看着穿病号服的男人眼也不眨地审视着亲子鉴定,一行行看下去,脸色渐渐苍白,身体僵直。
可以了,就到这里。常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别看了,别再看下去。
他的祈祷没有得到主的呼应。
陈麟声已将纸页的最后的落款收入眼底。
像从苦海中爬上岸,他重获呼吸。
陈麟声抬起眼,将文件重重砸到到律师脸上:“唬我啊。”
鉴定报告掉在地上,纸页翻开。
最后的医师落款写着三个大字:麦秋宇。
医院的天台上站着一个男人,他面朝远处的高楼,晚风将他的发丝吹得翻飞飘扬。
听见脚步声,男人转过身来,眼神麻木。看清来人,他疲倦一笑:“你醒了。”
陈麟声没有回答,他穿着病号服,停在离麦秋宇几步远的地方。
麦秋宇只穿了一件衬衫,头发向后乱抓,下颚布满青蓝胡茬,眼里有淡淡血丝,指尖夹着一根点燃的烟。在他脚底,散落着几根短烟头。
他走过来,用拿烟的手去蹭陈麟声的脸颊:“听人说你忽然晕了,把我吓坏了。”
多么温情,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陈麟声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像看一个陌生人,良久,他哑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不是玩够了吗。”
“我又觉得好玩了,我又想玩了。”麦秋宇的眼神既认真,又戏谑,像耍赖的孩童。但他是会开枪的成年人,他不怕死,也不怕血。
“你真是反复无常。”陈麟声感到不可思议,他的声音越说越轻,喉咙里渐渐堵塞。
他是不是又哭了?他不知道。
“是,我就是这样,我有资本这样,”麦秋宇痛快承认,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陈麟声,看看你的生活,一团糟,你的女儿可怜到衣服都是旧的,你需要我,我有钱,也愿意大度。”
陈麟声确信自己哭了。
他的脸颊被风一吹便冰凉一片。
他的眼泪是无声留下来的,没有呜咽,没有嚎啕,给他留了一些尊严。其实也无谓尊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流泪。他只是感到悲哀。
“趁我还没看清你老公长什么样子,”麦秋宇抓起他的手:“把这张支票给他,让他滚蛋。”
说罢,他径自松开了手。
陈麟声的手臂像没有骨头一般,坠落着垂下,只有手指还紧紧攥着那张支票。
“麦秋宇,”好像陷入沼泽,他需要调用全身力气,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每一句都沾满眼泪,“你放不下只是因为我是个骗子,我骗了你。”
“我不在乎你骗我!”麦秋宇吼道,“你为什么不骗我一生一世?”
陈麟声被他搂住腰,强迫贴近胸膛。
麦秋宇用鼻尖蹭过他的脖颈和面颊,最后贴上耳畔,低声问:“跟我在一起很辛苦吗,你对我的笑,都是假的吗。”
陈麟声想推开他,却被抓住手腕。
“没关系,”麦秋宇沉声道,“真的没关系,演员演戏需要薪水,你不肯投入,我来想办法。”
陈麟声僵直地站着。
“我现在有钱了,戒指,项链,房子,你还想玩什么,我都可以给,我不信砸不动你,”麦秋宇自顾自喃喃着,像说给他,也像说给自己。
二人明明拥抱着,却像各自处于不同的世界。
近在咫尺的淡淡烟草味、香水、呼吸声,一切都使陈麟声恍惚,他看向远处,嘴唇开合几下,低低地问:“然后呢?”
然后?
麦秋宇愣了。
他从没想过然后。
是一生一世?还是新鲜感消磨殆尽后走向分手?
他卡在爱与不爱之间太久,从未想过爱的后面是什么。这似乎还不是他应该考虑的问题。
“如果我说我爱你,你就满足了吗?”陈麟声还在追问。
麦秋宇察觉到他的松动,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是。”
只要你装得像一点,骗得真一点。
“那如果我真的爱过你呢,”陈麟声眼眸潮湿,在深蓝的浅浅夜色中波光般发亮,语气平淡“你是不是会觉得好过瘾。”
“当然!”麦秋宇摊开手臂,好像要抱住整片天空,指间的烟抖落一颗火星。他说得痛快,四面传来回声。
过瘾,原来得到爱,会让麦秋宇感到过瘾。他把爱当作一根烟在抽,一次性的消遣。如果无法点燃,就会一直挂心。
陈麟声有点想笑。
其实他早就知道,只是一直逃避。
“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固执什么,”陈麟声微微一笑,“我应该早点成全你。”
“成全?”
麦秋宇慢慢放下手,他已察觉到些许不对。
方才的问题似乎缠绕着几丝微妙的情绪,他弄不清那是什么,他回答得太快,太急,没留下半分余地。陈麟声的脸上有失望,也有释怀。
比起恨,他更怕释怀。
麦秋宇心中浮上不祥的预感。
“成全你,给你想要的答案。”陈麟声道。
一瞬间,麦秋宇感到自己和陈麟声隔了好远,他看见陈麟声开合的嘴唇,却延后听见他的声音。
“我爱过你,麦秋宇,”陈麟声一字一顿道,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妮妮不是别人的小孩,她是你的小孩。”
他停了停,又道:“我以此为耻。”
麦秋宇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想象中的满足感没有出现。
有什么落空了。
帆船已经回航,为什么他的心仍然是空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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