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这一切,他才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讲:我不是要杀人,小汤先生,我是想看他们的命够不够硬。
“他认识汤连翡?”警察问道。
陈麟声神情严肃:“他应该是拿到了宾客名单,所以叫得上所有人的名字。”
“你看清照片上是什么人了吗?”
陈麟声摇摇头,隔得太远,他只看清照片是黑白的:“我猜,应该是他的妻女。”
“为什么?”
“因为开枪前,他对严木说,‘当年,你的父亲,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妻女,我女儿才五岁,我妻子开一间花房,’”陈麟声回忆着男人的语气,听起来既落寞,又怀念,仿佛浸在无穷无尽的伤悲中,那是人怀念至亲逝去时才有的表现,“他说,‘她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没人理会他们,砰,枪就开了’。”
刚说完,陈麟声和警察同时沉默了。
显而易见,这是一次同态复仇,且是一次针对黑帮的报复。从证词中可以得出,这或许还关乎一件昔年命案。
一桩有五岁孩童丧命的命案。
警察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然后,他就开枪了吗?”
陈麟声垂下眼:“他刚说完,就对着他们开了枪。”
“一共六枪。”
陈麟声轻轻点头。
六枪。
开第一枪时,麦秋宇就挡住了他最后视线。站在人群中,他清楚听到子弹贯穿皮肉的声音。
随后的记忆都是摇晃和混乱的,警察的鸣笛声骤然响起,劫匪端着抢逼他们全部跳进海水当中。
中枪的严木和常珈宜也被他们丢进了水中。
冬日海水冰凉,像陈麟声这般熟识水性的人,一下海都像是被生生砍断了身体一般。冷,冷到骨头里钻心痛。一时间,海面上十几个人头浮浮沉沉。有人根本不会水,挣扎扑腾几下就沉了下去。
陈麟声本来想先往警察的小艇上游,但见此情状,咬了咬牙便游了回去,硬是从冰冷漆黑的海水中拖上来两个。他崴了脚,越游越不灵便,气息也渐渐重了。
他本来还要救一个,却忽然被人拽住了领子。那人不顾他的呼喊,不声不响将他送到了救生艇边。
刚一靠近,几双手刷刷伸出来,将他拽上救生艇。陈麟声在警察的探照灯光中回头,看见麦秋宇的脸。
麦秋宇的面庞和嘴唇毫无血色,头发潮湿,他重重看了陈麟声一眼,又转身重新扎进了海水中。
警察和救护人员为陈麟声披上干燥的毛毯,不断呼喊着他。陈麟声目光呆滞,望着麦秋宇离开的方向,一路望远,只看见汹涌的波纹。
下一秒,远处那座价值过亿的游艇忽然爆炸,云般的火光膨胀开裂,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海浪也四散开来。
陈麟声搭载的小艇被波浪推动,朝岸的方向漂去。
而那艘命途多舛的豪华游艇,则慢慢沉入了海面。
然后,然后他就被送到了岸上。经过医生一番简单检查,他端着热可可席地而坐,接受警察的询问和调查。
“陈先生,多谢你的配合。”警察说道。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警察苦笑:“我真的应该感谢你,今晚我问过五个人,只有你愿意配合。”
陈麟声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游艇上的人非富即贵,见那帮劫匪杀人的架势,心知这是寻仇报复,而不是劫财和随机作案。敢杀黑帮老大的儿子和妻子,这是何等的深仇大恨。他们又眼见二人被按着磕头,想来严家也恨透了他们。惹到哪一方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们不敢多说。
“辛苦了阿sir。”陈麟声认真道。
他父亲是警察,最能体谅这一行的辛苦。
“有这句话,今晚也算值得。”正说着,阿sir开始打量陈麟声,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怎么了吗?”陈麟声看出他的欲言又止。
“或许有些冒昧,但说真的,你有没有想过做警察?”
“我?”
“生死关头,你竟然还记得比对船员和匪徒的体型,”警察说道,“你很沉着也很聪明。”
刚刚的问话中,陈麟声穿插了一些自己的猜测。他说得仔细,且有理有据,警察十分重视。
“我?”陈麟声有些惊讶,继而苦笑,“我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你看起来还很年轻。”
因为我做过贼。
陈麟声没将这句话说出口,他避开警察的目光,张口说道:“我怕死。”
“怕死的人,最知道生命的可贵,”警察语重心长说道,“别太苛刻自己。”
说罢,他拍了拍陈麟声的肩膀。远处有人呼喊,他阔步离开。
陈麟声喝完最后一点热可可,捏扁了纸杯。
他浑身湿得厉害,手脚僵硬,裤腿几乎要结冰,蜷缩着坐了一会儿,才在肚子处聚捂出一丝暖意。
上流人物自然有司机开豪车来接,回家的回家,去医院检查的医院。劫匪又是持枪劫持,又是安装炸弹,又是逼人跳海,折腾了一个晚上,只有严木和他继母因中枪进了医院。
麦秋宇刚上岸时,有七八个人围拢过去。媒体端着相机在警戒线外咔嚓咔嚓拍照,闪光灯亮个不停。
如今人已经快要走光了。
深夜不好打车,陈麟声得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回家。
好歹是死里逃生,也是喜事一桩。他叹了一口气,手掌撑地,想借力站起来。
忽然,一双手牢牢扶住了他。
陈麟声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多谢。”
“不用谢。”麦秋宇扶着他起身,待他站好后,便自然地松开了手。
不像陈麟声这般狼狈,麦秋宇已经换了衣服,只有头发还是湿的,向后抓了几下,像焗油一般发亮,仍有几根短的垂在额前。
他掏出一部手机递给陈麟声:“是你的吧。”
正是陈麟声的手机。
屏幕碎了,泡水这么长时间,大概率变成了砖头。陈麟声盯着自己的手机,一时间忘记伸出手。他记得,劫匪头目接完妮妮的电话,就将他的手机随便丢在了甲板上。
“怎么会在你这里。”陈麟声问。
“找机会拿到的。”麦秋宇轻描淡写。
大家被逼跳水时场面乱而嘈杂,想必是那时候捡起来放进口袋。
“多谢你。”陈麟声握住手机一端,想从他手中抽出来。
麦秋宇却没有松手的意思:“电话里的小女孩喊你爸爸。”
陈麟声此刻异常平静,他和麦秋宇对视,手上微微用力回拉:“是。”
麦秋宇的手纹丝不动,他面无表情:“你结婚了。”
“对。”
麦秋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些破绽。
沉默一阵,麦秋宇缓缓道:“原来我是你的第三者。”
“生活无聊,总要找点刺激。”陈麟声目光毫无躲闪。
“是啊,你最爱冒险,跟人认识几个月,就敢跟人跑去墨西哥。”麦秋宇讽刺道。
“免费旅游,没理由不去。”陈麟声不卑不亢。
麦秋宇终于松开了手。
陈麟声拿回手机,将它用毯子的角包了起来。回家放进米缸里,说不定还可以用。
沉默良久,麦秋宇又问:“她几岁了。”
这一次,他的声音有些低沉,神色严肃。
“不好意思麦生,你是在打听我的私事吗,”陈麟声擦拭着手机,漫不经心道,“我们好像不是很熟。”
“你不敢讲?”麦秋宇问。
“我只是不知道麦生是以谁的名义来问我,”陈麟声再一次同他对视,目光直直压迫过去,“麦生可不可以先自我介绍一下,你究竟是谁。”
“陈麟声。”
“我还有事,”陈麟声毫不留情地转身,“告辞。”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麦秋宇抓住他的手臂:“我已经找人去接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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