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建高手在红楼(81)
贾放依言品了一口茶,便随意将茶盅放在一边。他不懂茶,完全尝不出好坏,但偏偏表现出来的,就是尝惯了好茶,连这等异香扑鼻的清茗也不觉得如何特别的样子。
三皇子便有些摸不透贾放的路数了。这间“自在堂”内的布置是三皇子最得意的,他自忖这里的每一件书画、器物,都是他精心挑选所得,每一件都直接体现了他的才情与心志。
以往有幸被他请到这“自在堂”的人,全都对这里无比夸赞——当然三皇子也知道这其中多含了些阿谀奉承之词,但是像贾放这样,看过就算了,全然无感的人,三皇子还从来没见过。
算了,公府庶子,见识短浅。——三皇子心里暗想,这“自在堂”里的玄机,怕是这少年人也看不懂。
“前日里听闻子放于赈灾一事上建言有功,本王便一直盼望一见。”三皇子微笑着开口,他的声音非常好听,像是夏日山溪的流水,能叫人去掉心里的燥意,“一见之下,方知是天分高,才情远,果然不俗。”
“不俗”二字,是三皇子对人极高的评价,但加上“天分高,才情远”六字考语,却听来有点儿讽刺的意味。这话都还没说上三句呢,咋就天分高、才情远了?
贾放装听不出来,带着少年人被夸奖之后常有的一点点喜色,向三皇子行礼:“三殿下谬赞了。”
天分高、才情远,就合着你暗中给人下绊子使坏吗?贾放在心中腹诽,但面上不敢露出来,一旦露出来就等于卖了四皇子。
“今日请你前来,是想请你参加如意居的清谈。日前曾听说你曾在晚晴楼上与太学生们议论赈灾之事,说是你小小年纪,一人舌战群儒,实在是教人钦佩,我已是等不及,想要听一听阁下的高论了。”
贾放连称“不敢”,心里却暗笑:他在晚晴楼上与太学生们争论,就是在指责对方空发议论,与国事无益,指责他们“光动嘴皮子”——清谈局难道不也是这样的?
“不过,在此之前,本王还想问你一件事——你对运转税,是个什么看法?”
贾放不晓得是对方究竟是要试探荣国府对此事的看法,还是待会儿的清谈会真要谈这么敏感的时政问题。总之对方以皇子之尊,和一个十五岁少年讨论国家税收,话里话外总透着几分怪异。
谁知贾放刚要开口回答,却不曾想被三皇子打断了,三皇子自己续道:“农为本,工商为末。太子二哥此前在议降低运转税之事。我却以为,若是将运转税降低,各地之间行商活跃,重利驱使,岂不是令人舍本求末,舍农事而取工商,古人云,农伤则国贫,国贫却民侈,长此以往,国本必伤。”
三皇子滔滔不绝地都说完了,才转头望向贾放:“子放以为,此论可有不妥?”
贾放心说:你自己心里都早有定论了,还非得听我的意见做什么?
对方根本不是来听意见的,而是直接讨要赞同的。贾放随口点个赞这事儿就结了。
但他是个直爽的人,不喜欢掩藏心中想法,而且他一向自信——连稿都不愿改的人,自然也不肯在开口的时候委曲求全。
“运转税,宜低不宜高。如今各州路税能高到一成,行商之人不堪重负,便减少了各州之间的商品流通。在下以为,过高的运转税对各地百姓并没有好处。相反,降低运转税,促进各地之间的商业流通,最终农人也能得到更大的利益。”
贾放不止有理论,他还能举例:“以京畿西路的德安县为例,该县辖内产上好的桃子,但是米粮产量平平……”
“如果该县大力行销桃子,而用换来的钱向丰产米粮的邻县采购米粮,一来一回,农人所得之利,要比分出一半人力种桃采桃,同时种粮,农人的受益来得高。这是可以通过计算证明的……”
贾放虽然没有经贸相关的专业背景,但是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贸易的基本理论,亚当斯密,国富论,他多少还了解一些皮毛。
这决定了他的眼界比现在所有的人都要高出不少,而三皇子这样的人物,因为其固有的时代局限性,必然不了解而且不赞同他的观点。
贾放心想:我有理论,有实际,有推演,有论证,一切都可以证明我的观点,不服来辩呀?
谁知人家根本不跟他辩。
三皇子“刷”的一声,打开了手里一直紧握着的一把折扇,露出笑容,点着头道:“子放果然观点新颖,本王听得十分有趣。”他的声音依旧如山涧流水般动听,态度也温和而客气。
“少时如意居里开清谈局,本王也盼着能听见子放的高论。到时一定洗耳恭听。”
说罢,三皇子一抬手中的茶盅,端茶送客了。
贾放也无所谓,只是他刚开了个话匣子,却没办法好好论证下去,实在有点儿憋的慌。他起身,向三皇子长长一揖,转身离开。
三皇子身边却转出一个幕僚,凑到三皇子身边小声问:“殿下觉得如何?”
三皇子吐出一口气,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看起来刚才与贾放在一道的时候,这位天潢贵胄也将自己憋得有点狠,非要勉强自己和一个压根儿说不到一起去的少年谈笑风生。
路税之事说到底只是利益纠葛,重农抑商的弊端,对于三皇子而言,有那么多大商巨贾投向了他,他有什么不清楚的,还辩什么辩?
可见那少年人居然那样认认真真地反驳,三皇子心头不禁生出十分烦恼。
“那您觉得他所说的……能代表荣宁二府吗?”幕僚小声问,毕竟这个结果直接关系到之后那一场“清谈会”的风向。
三皇子摇摇头,说:“他一个庶子,代表不了荣宁二公。但既然他的看法与我相左,以后应当很难成为助力。”
“待会儿清谈会,就按事先商量好的办吧。”三皇子做了决定。
合得来便拉拢,合不来便当成靶子树起来,这如意居里的“清谈会”,一向是这样的规矩。
第59章
“是!”幕僚临走时没忘了问主上一句, “那宫中的那个流言……”
“相貌确实是像的,”三皇子斟酌了一下,“但若论心性, 就算传言是真的,他回到宫中, 绝活不过十天。”
“世上这样的少年人太多了, 善刚而不善柔, 用直而不用屈, 如此心性, 断不可长久。“
“这么个不合我脾气的人物, 我若还是曲意逢迎, 与之相交,那才是奇事一桩。”三皇子想到这里,忍不住笑道, “老头子若是知道了, 怕又是觉得我在结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反正桃源寨的事都已经定下了,还是让老二和老四他们帮他去头疼这事儿吧!”
三皇子说到这里哈哈一笑,登时又是一派霁月清风的模样。他那幕僚也十分凑趣地陪着笑起来。
*
贾放却在后悔他哪根筋抽坏了要来参加这么无聊的“清谈”节目。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如意居的清谈会则刚开始没多久。每位到场的“嘉宾”面前,都搁着一壶茶,一碟细点。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贾放尝过这茶,终于知道刚才在“自在堂”品到的“吓煞人香”, 究竟是什么等级的名品茶叶了。
但席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茶和细点上——这是一场模仿魏晋名士的“清谈会”,是分主客的。一个文士自称是“主”,坐在如意居大厅的正中央, 就某一个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也就是立论;坐在周围的人则全是“客”,对主人的立论提出质疑。双方相互对答,你来我往。
若是将一件事辩到大家都理屈词穷,这个议题就算是辩尽了。如意居的侍从会发一圈算筹,从抽到某一种特殊算筹的来宾之中,选出一位,作为“主位”,从头再来。
形式本身不是问题,但是大家相互论证的问题实在是太无聊了,讨论的都是些玄学问题,比如说“世间万物是生于‘有’,还是生于‘无’,若是生于‘有’,那‘有’之前是什么;若是生于‘无’,那‘无’又是从哪里来的”,又比如说“风吹幡动,究竟是风动还是幡动”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