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建高手在红楼(45)
可以说,水宪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只是目光如电,倏忽间已经在贾放面上转了一圈。可是贾放感觉水宪这个人给自己的感觉全变了,好像前一刻还待人如春风般温暖,现在他的目光冷厉,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这人的情绪,就像是月洞门里移步换景的风景,上一刻还是春景,下一刻已经转为肃杀的秋意。
连林如海的脸色都有点儿发白,却不明白贾放刚才的问话,究竟是哪里触了水宪的霉头。
贾放思忖,晓得对方应当是自己刚才的称呼不满。上一次两人见面时,可以抛却身份名位,甭管是异姓王爷还是公府庶子,都能坦诚而平等地相见。但是这一次在北静王府中,贾放却抛却了这种相处之道。
可能是因为他贾放自己心里也有些怨气吧!
明明手握粮食与财帛,明明掌握着力量,却没有选择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他结交的,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园子修得再精彩,再符合他贾放的品味,三观不合,也是白搭。
所以贾放并不在乎对方隐隐约约的怒意,直接了当地问:“初次相见,就曾听闻王爷说起,财帛动人心,所以这世上最可靠的维系,就是真金白银。在下请问,在这大灾之年,苍生涂炭之际,是否王爷依旧以此为念?”
水宪定定地看着贾放,贾放甚至感觉到对方的瞳孔微微缩了缩——可能那是蓬勃的怒意,也可能是被戳到痛脚之后的无地自容。反正贾放不后悔,如果他当着对方的面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那他就不再是自己,不再是那个敢于坚持,“一稿定乾坤”的贾放了。
谁知水宪的情绪却一点一点地和缓下来,这位年轻的北静王回归平静,不再动怒,他的神情之中却透着一股子傲气,似乎根本不屑于贾放这样的毛头小伙置这等闲气。
他起身,丢下一句:“如海随我来!”却伸手一扯,扯住了贾放的衣袖,拉着他就走。林如海则一脸惶恐,快步跟在两人后面。
水宪拖着贾放,沿着穿山游廊,一路走得飞快,很快出了园子,来到王府后部的建筑群——按照寻常王府的规制,这一部分应当是仆从的居所。但是在北静王府里,却是一间连着一间,壮丽宏伟的……仓房。
水宪随手推开一间:是空的。
还没等贾放看清里面的情形,水宪却又拖着他走开,推开了另一间仓房的门:里面依旧是空的。
但是贾放这次看清了,这库房里虽然空着,但是可以明显看见地面上、墙角中还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谷物——那是粮食。
“我麾下的粮行从南方购进了大量的稻米,连粮行的仓房都全部占用了。”水宪淡淡说来,就像是在谈一桩生意,“不得已,将王府后的旧房子都腾空出来盛放稻米。”
可是如今,这些仓房都已经腾空了——这意味着,水宪麾下的粮行已经将大量的稻米送了出去。
“刚开始有尝试在城中发卖,后来改为向官仓供粮……两条路都走不通。索性将存粮都运出城,送往德安县流民营,让那里的流民能够得到赈济。”
“事关天下苍生,河北道和京城里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在下虽然不才,死生之际,又焉能将手里那一点财货看得比人命更重?子放,你将我看得忒轻了。”
水宪刚刚说完,贾放已经伸出双臂,拱起双手,向对方一揖到底。
他诚心诚意地向对方致歉:“是我错了,错得十分离谱。请北静王……请子衡兄不要计较。”
关键时候,贾放竟然还能记得林如海提过一嘴水宪的表字。
水宪望着贾放的眼神却还有点儿发冷,一言不发,只管木木地瞪着贾放,应当是心头还堵着气,端起的架子,一时半会儿还放不下来。
谁知道贾放突然反过来拉了水宪的袖子,拽着他飞快地往回走。贾放对于任何园林和住宅的方位感都绝好,刚才水宪怎么带他们来的,现在贾放连问都不需问,路径都不需辨认,直接拉着水宪往回走。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欢喜,可能是他内心早就在期盼着水宪的澄清——现在他等到了自己最渴望听到的答案。
“我们快回梧竹幽居,我和如海兄有事向阁下……向‘天一生’请教。”贾放的语气里,竟然也透着喜气洋洋。
林如海一脸蒙圈地跟在两人身后,实在是没闹清这俩来来回回的究竟在搞什么鬼。
第40章
“你们想问, 为什么我的粮行在京里也要维持高粮价?”水宪坐在四方亭里,挥袖在棋盘上随便一拂,他面前那一副“珍珑”棋局便马上散乱了。
贾放注意到水宪用的棋子, 与后世的围棋子稍许有些不同。他每一枚棋子都是黑白两色的,正面是黑色, 反面是白色。这解释了水宪为啥只需要一篓棋子——他一个人, 自己跟自己下棋, 用这种双色棋子, 可能下起来比较方便。
水宪抓了一把棋子, 洒在棋盘上, 见多数是黑色, 便伸指将几枚白色的挑翻过来,棋盘上一片黑色。
“这就是京城。”水宪指着满眼黑子的棋盘,“所有的粮价都固定在一百三十文。”
贾放和林如海都屏息听水宪解说。
“这时, 有个老实粮商进了京, 一瞅, 哟,大家都一百三十文。我有粮,我爱百姓,我降价——”
“啪”的一声,水宪将一枚白子打在棋盘上。“城里出现一批一百二十文的粮。”
“隔了一天,这个老实人手上的粮就被人买完了。”水宪伸手轻轻一挑, 将白子挑成黑子,“粮还在京城内, 但是都变成一百三十文。”
贾放明白了:“原来这低价粮不止是百姓会抢,粮商也会抢。”一百二十文,粮商只要收到手里, 就相当于净赚每一斗净赚十文,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水宪抬头,冷淡地瞥了贾放一眼,似乎在说:你终于明白了。
贾放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水宪的粮行没办法在城里降价售粮了——他卖得越多,别的粮行就赚得越多,而且无益于缓解现在的危机。有正义感的好人手中的粮只会越来越少。
“在城里免费派粮,或者是官仓以官价收粮,都是一样的道理。”水宪继续说,“无法分辨买主是要自用还是囤积。只要这些粮商肯出价钱雇人——平头老百姓们就只能买他们的高价粮。”
贾放完全懂了,难怪早先水宪说他的粮行在京里,降价这一条路完全走不通,索性将手里大量的存粮交到四皇子和贾代善手里,由他们出面,赈济百姓。
“现下唯一真正是为百姓着想的,就是出城搭粥棚舍粥。只有那样能真正帮到最无助的人。”水宪继续说。
贾放不仅想起了他的哥哥贾赦,自家老哥平日看着纨绔且不靠谱,但所行之事都是挺实在的好事。贾放对贾赦的敬佩之情登时又多了几分。
“只不过,一大锅粥,能救多少人?五十人?一百人?……这京城内外数十万饥民,又如何一一去舍粥?”水宪却颇有些焦躁地叹了口气。
“可是,城内的粮行联手维持高粮价,囤积居奇,难道官府就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嘛?”林如海很困惑地问。
贾放心里也有此一问,放眼各个时代,在非常时期扰乱市场与经济秩序都是大罪,都是政府严厉打击的对象,怎么换到这里就是另外一种状况了呢?
水宪大约是被眼前这两张渴求知识的年轻面孔给逗乐了,“嗤”的一声轻笑,说:“他们所恃的,无非就是这四个字——法不责众。”
“全城的粮行,行动如出一辙,不与他们一道同流合污的,即刻将你买空,让你关门。官府怎么管,查封京城所有的粮行吗?全京城,从此没有一家粮行开门?”
显然做不到,老百姓也不答应啊!
“再说,这些粮行敢于如此,不过仗着‘背后有人’四个字,想着即便出事,也有人能把他们从牢狱之灾里捞出来,就算是流个三千里,也赚够了养活妻儿老小一辈子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