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建高手在红楼(234)
世上唯有北宋时的宰相王安石, 曾经主张将“胥吏”这个职业纳入国家正规官员的体系之中。
王安石在变法时主张提高胥吏僚属的地位,并将胥吏纳入支领国家薪饷的行列,也就是真正将胥吏纳入“公职人员”的队伍中, 给予他们养活自身的薪俸, 并希望儒家的“圣人教化”能够约束这些胥吏的行为, 让他们对上级忠诚,为百姓们奉献付出。
可惜王安石的变法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便告终结。旧党在他离开之后把他的努力全部抹杀。胥吏依旧游离在体制之外,把持着地方的基层细务却没有合理的收入来源,只能依靠各种手腕来谋取私利。只要他们的恶劣行为不被上头发现,小吏们便能发家致富、鱼肉乡里;可是上层官吏也会定期发起整肃胥吏的运动, 清算罪行,并给予极其严厉的处罚。
因此地方官府中的胥吏还是一个高危职业。
贾放现在的做法与王安石当年相似。他也主张将在衙门服役的各种吏员和衙役纳入薪酬支付体系之中, 让他们拥有合理的收入来源,同时强化这些人道德和法律意识,加强监管, 并鼓励民间监督,以尝试扭转南方各州县基层工作的现状。
但问题是,南方各州县并不是桃源寨,不是贾放自己的领地。如果贾放要给衙门中的吏员和衙役发放薪酬,就必须要从当地现有的财政体系中支出。
所以贾放才上表建议,以南方各州县为“试点”,尝试将各县当年征收的各种赋税之中,截留一部分,发放给这些小吏,以试行这“高薪养廉”之法。
这即便是“试验”也得上头同意,因此贾放必须事先上表,而不能擅作主张。
夏省身看了贾放草拟的上表,点着头道:“老夫能明白,你用的乃是当年王荆公之策,趋胥吏办事之利,而避小人徇私之害。但是一下动南方十个州的所有县,老夫恐你在监国太子那里通不过。”
去年北方刚刚大旱了一场,来自南方的税银和赋粮现如今占了全国赋税的一半;再加上朝廷在河工上花了不少钱,西面国境上大军依旧活跃,那军饷就像是流水一样花出去。
太子的幕僚们在理财上都是斤斤计较抠门的,贾放要动南方的赋税,哪怕只是为了胥吏的廉洁自律,需要用掉一点小钱,恐怕都很难通过。
贾放想了想,诚心求教:“夏大人的意见,我该如何上表。”
夏省身心想:你现在是皇帝最喜欢的小儿子,只要理由正当,索求之事有个限度,太子应当能答应。他便道:“南方十个州未免太多了。你不如先提在永安州武元县试行此法,如果一切顺利,明年再推广到南方所有的州县。”
贾放连忙拱手:“多谢夏大人指点。”
他想: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先选定一定区域试点,总结成功经验再推广时就更加有理有据。这就好像是当初张友士做的那份“血防报告”,手上有了实证经验与数据,报告一出,天下皆服。
谁知夏省身并不怎么接受他的谢意,板着脸说:“若不是老夫看见那武元县里百姓生计多艰,吏员与衙役却大多着华服,住华屋,老夫也不会给你出这种主意……唉,这又落到向氏罪人的窠臼之中去了。”
贾放一怔,才反应过来,原来老大人认为自己的这个常识,也符合向奉壹那“致知格物”的理论范畴,若不是夏省身下到基层之后看到了很多在京中完全见不到的情形,也不会主动这般支持自己。
他登时眉花眼笑地拜下去,道:“此事若能成功,则可为皇帝陛下解决地方多年来的一大弊端。贾放在此谢过夏大人的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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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夏省身是如何在桃源寨参观的,贾放这份上表很快修改便润色,快马送到了京中,到了监国太子的手里。
太子面对他的一群幕僚:“你们怎么看,孤这个幼弟竟然还真的想在南方闹出点儿动静来。”
太子在他的幕僚们面前从不讳言贾放的真实身份——人家就是个没名没分的小儿子,老爹却异常心疼的那种。为此太子在人前处处表现出与贾放与贾家的亲近,此前科场弊案上便也是如此。
为此他也确实得到了回报,皇帝陛下最近对他的表现多般肯定,而三皇子那一系则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让太子心中着实暗爽了一阵。
此刻幕僚们相互看看,提出了他们的意见。与夏省身的意见相同,他们大多认为,既然现在户部手中的钱粮紧巴巴的,实在没有必要再让地方上截留一部分税赋,来支持地方这些胥吏的薪俸——毕竟以前没有这些薪水,这些人也活得好好的。
“那孤该怎么批?”太子忍不住便问,“直接把老六的上表打回去吗?又不是多大的事。”
太子的首席幕僚这时却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殿下,反正平南节度使只是在南方一州一县试行此事,您不妨让节度使放手去做,但有一个要求——以武元县为例,您可以允许该县留一部分县赋在当地,但是今年上缴的秋赋,不得少于往年的数量。”
太子:……这个主意不赖!
这就相当于,太子表面上大方批准了贾放的请求,但是那些县吏的薪俸,要求县里自己想办法,反正不能影响到上缴朝廷的秋赋,你自己怎么折腾都随你的便。
这一招是典型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你既然要“养廉”,你就要从自己口袋里找钱来养。放在胥吏上做文章,这就等于是让胥吏从民间多收税赋,多收的这些钱可以用来养自己。
太子怎么想都觉得这招让贾放自己作茧自缚,地方上原来怎么刮地皮,将来一定还会怎么刮地皮。
“就按你说的发下去吧。”太子笑道,“希望老六只是在南方玩玩,而不是真的想做出多大的事业来。到时候孤给他收拾首尾,也来得容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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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伯宜拿到了太子的批语,一一给贾放解释了听,末了叹息一声,道:“此前大人依照夏大人的建议,让了这许多步,没想到上头还是不同意。”
贾放笑道:“早就想到了。”
郑伯宜:……?
贾放不是一个会玩政治的人,他以前所接触到的也不过是事务所里的办公室政治而已,况且他是一个埋头搞事业,从来顾不上其他的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不懂政治中的那些基本原则。
就好比说,已经应承了上级的资源,你想要少付出一些通常就会难上加难。
所以太子的批复完全在贾放的意料之中。武元县想要改革吏治,高薪养吏,要凑出这样一笔钱给县吏衙役们发工资,“截留”是肯定不行了,因此要想办法开源。
“也就是说,今年的秋赋,要比去年征得更多。”郑伯宜还在发愁,“这武元县又没有集体开荒,就是这些田,县吏哪里来的理由可以多征粮食?难道……您想要多征一部分商税?”
贾放摇摇头,笑道:“钱粮从哪儿的这个问题嘛……我现在还想不出来。”
郑伯宜:……想不出来您还敢向太子上表?
贾放:“等所有吏员的考试成绩出来,各人的职位定下,所需的钱粮计算出来,再讨论这些也不迟。”
贾放说的“考试成绩”,自然是指的两个月之后,武元县县吏与衙役们参加的“复试”。
当初武元县令袁化推行这“文凭”考试,第一次考下来大约有一半没考过——三分之一存在不大识字的情况,另外还有一些老到的县吏因为答卷时存在错字与别字的问题,造成了不必要的丢分,导致得分不高,没有获得通过。
没通过的那部分吏员原本很有信心:他们下次一定能过的,结果惊闻下一次考试的时候会在考试内容中中入数算——一群人顿时哭了,他们中还有些人真的精于刀笔刑名,对数算一窍不通的——错别字害死人啊!
这两个月的功夫里,县吏们在县塾经历了魔鬼般的考前应试训练,完全目不识丁的那部分多半已经放弃,另有一些年轻的则还在硬撑。此外,武元县还有一些以前从未在县衙任过职务的人员,申请参加武元县举办的“文凭”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