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举动一面是在向太后示弱,并非自己指使,另一面也是表衷心,华太后是嫡母,他绝不会因那封奏疏,而与太后再生间隙。
三日后,刑部查明那名员外郎背后并没有指使者,全是出于他个人意愿。赵青炜下旨,此人诽谤太后,大不敬,革除官职,永不录用。
这番举措及时又果断,华太后是舒心了,但皇帝谦卑的态度看在朝臣们眼中,更是成了华太后把持皇帝的确凿证据。
那些摸爬滚打到现如今地位的大臣们,哪里敢将矛头指向太后,于是便在最近发生的事上挑起毛病来。
陆旋前去主持赈灾,待灾情解决功成归来,华太后与皇帝给了他不少赏赐,在这件事上,有人提出了不小的质疑。
奏疏中写道,旱灾一事,闻者痛心,朝中上下无一不心牵于此,盼望灾情得到解决。灾情虽然得到了解决,但陆旋并没有多少功劳,根本不配得到那些赏赐。
上疏的户部侍郎汤弼年过半百,当年是进士第一,任大理评事,之后一路升迁十分顺利,朝中颇有声望。
莫名遭受指责的陆旋直觉自己只是表面上的靶子,是借着打击他,从而否认救灾的正当性。
出于本能,陆旋不能就这么随意让人指责,奖赏他不稀罕,不要也罢,但不能让他们在这里信口雌黄,颠倒是非。
但他想要上疏反驳,怎么写都觉得反击不够有力,心里有些窝火。
即便他对华太后并不熟悉,也不是太后党,但这件事上,怎么说华太后及时下旨,也是救了数千数万条人命,怎么能反口成了罪过呢?
陆旋几乎要把汤弼的名字咬碎了,也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能那样说:“太后派人治灾,难道还错了吗?”
班贺道:“政治便是如此,并非你做了对的事,你就是对的。为打击政敌,不仅要挑你的过错,甚至可以盼着对方在重要的事上出大纰漏。”
“他们没有去过受灾的地方,只看到文书中冰冷的数字,不知道那里的百姓到底过得如何,甚至不知人饿极了,连同类的尸体都不放过!几个月不管,会饿死多少人!”陆旋眼神冰冷,“我敢说,他们恨不得没有下雨,再多饿死些人,就可以更理所当然地跳出来,指责上面决断错误,贻误灾情,将我们统统都治罪!”
班贺思索片刻,说道:“你别出面,皇帝与太后是明事理的,你是为他们做事,他们自然会偏袒你。不就是吵架么,有人比你更合适。”
班贺眼神笃定,陆旋立刻意会过来:“你是说,找范震昱?”
“他这些年没少吵架,少有人能吵得过他。”班贺微微一笑,“重点在于,他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被范大人反驳,可比你去反驳更让他们恼火。瞧着吧,看谁更能胡搅蛮缠。”
班贺放下这句话,接到指示的范震昱立刻火力十足地上了“战场”。
就算班贺没有同他说,范震昱也是会出面的。
他实在看不过这些人睁眼说瞎话,怎么能顶着那么厚的脸皮,否认救灾之功?他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没过多久,范震昱的奏疏也递了上去,说汤弼老而昏聩,这么些年没有什么功绩不说,年纪大了,连是非都分辨不清。
“陆将军带兵护送赈灾粮,成功送到灾区不是功劳?监察当地赈灾情况,不让人中饱私囊不是功劳?千里前赴灾地,都不是功劳,那谁有功劳?难道是在座只在口头说上一句心系灾地,却无一人做出实质行动的诸位吗?”
汤弼很快给出回应:“天灾是天降祸事,非人力所能及,若非天降甘霖,灾祸又怎会消除?既然是下了雨才缓解了灾情,那派谁去都能解决,陆旋何功之有?非我不前去,而是朝中安排了陆将军,若是朝廷派我,我也不会占半点功劳。”
见他嘴硬诡辩,一副自命清高的模样,范震昱也火冒三丈:“天降甘霖才能解决,那降雨之前呢?放着人全部活活饿死?汤侍郎每日山珍海味,吃饱喝足,就不知世上还有苦字,当真是久居高位不知疾苦。汤侍郎倒是试试饿肚子的滋味,能熬过五日,我当着全城百姓给汤侍郎磕头认罪。灾地大半年都缺粮,各地捐赠钱粮累计千万两,据我所知,汤侍郎一文未捐,诸公高官厚禄,哪怕捐出一两银子呢?”
辩驳自己的功劳不是明智之举,反而显得在为自己邀功,范震昱这番攻击才是最强有力的,直接拆穿了那群人道貌岸然的真面目。
范震昱乘胜追击:“汤侍郎口口声声,自己去了也能做到,却也不想,是什么让灾情爆发?早前有人上报朝廷可能会有旱灾,是你们户部推卸责任,不肯预拨钱粮,才酿成灾祸。要是换做我,那数千人都不会被饿死。
户部主管全国粮食税收,举足轻重,身居要职的官员却不能统筹规划,防患于未然,目光短浅,不如将位置让给有远见之人!”
往前翻旧账的杀手锏一出,汤弼当即不敢再回应,论功赏的骂战以一方龟缩为结局,就此告一段落。
退出骂战让出位置的陆旋忍不住点头,让范震昱上是最正确的选择。他起了那么多份草稿,也只能想到自己在灾地所见所闻,到了朝堂上,那些存心找事的不见得听得进去。
比起事情的真相,他们更怕自己被牵扯进去,事不关己才敢大言不惭。
一回两回也就算了,次次如此,做点什么事都如履薄冰,被几百双眼睛盯着揪错。陆旋本就对都城没什么好感,现如今更是生出几分厌恶。
晚上,窝在班贺身边的陆将军再度发出感慨:“成日和这些虫豸一起内斗,这官不当也罢。”
“不当官以后,你想去哪儿?”班贺忽然问。
他的声音很轻,清透得像一汪泉水,落在耳朵里让人心里舒服。陆旋心里的烦躁得到安抚,当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给你当马夫。”陆旋给出思考半天的结论。
班贺轻笑:“你的意思是,我在哪儿,你在哪儿?”
陆旋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班贺摸着下巴:“我在这里住惯了。”
陆旋抿抿唇,不情愿地说:“这地方太小,再修个马厩,院子就没地方了。”
“那就把旁边的地买下来,修成马厩。”班贺说。
陆旋盯着他,双眼一眨不眨:“这样好,还能多养几匹。不过要修一个单间,不然乌夜骓会咬别的马。”
班贺点点头:“再把另一边买过来,修个小工坊,我可以亲自打马蹄铁。”
“位置小了可不行,还得有位置给你放柴和炭。”陆旋说。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班贺说。
陆旋嘴角翘起:“那我给你当学徒,打下手。”
班贺侧头看他,嘴角笑意浓郁:“能者多劳?”
陆旋凑过去抵着他的鼻尖:“房里能暖床,工坊能打下手,外出给你牵马,让你哪儿都少不了我。”
“哈哈哈。”班贺笑了两声,“那我该嫌你烦了,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
“你烦吧,烦我也不走。”陆旋紧搂着他,试图身体力行。
班贺抬手揽着陆旋坚实的后背,拍了拍:“不会烦的。永远不会。”
这件事并未就此结束,上疏太后干政的事皇帝出面平息了,救灾是否有功的事情引发一场骂战,还有天灾之事没有定论,新的一轮上疏接踵而至。
天灾向来被视为上天的警示,钦天监向朝廷上报的风霾星陨之事,绝不寻常。
既然不是皇室的过错,那就是朝中有祸源,是上天在告诉皇帝,朝中有奸臣,急需锄奸平息上天怒气。
钦天监没有明着说什么,但天象就是最大的证明,除了皇帝,老天最大。
皇帝却在这时候态度模棱两可,对朝臣的上疏置若罔闻,朝中大臣不依不饶,执意要找出奸臣,事态由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陆旋心烦的事已经过了,班贺的烦心事却不会断。
当真能过上和陆旋两人随口胡扯那样的日子,似乎很不错,只是当下,也只能忍着烦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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