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看着难得安静的阿毛,班贺招招手,阿毛乖顺地上前几步,站在他跟前。
“你往后,要谨言慎行。我虽能护你一时,可总有护不到你的时候。”
阿毛知道自己管不住嘴的坏毛病,师兄此时神情严肃,想必是忆起上回在余县丞府上那件事。祸从口出从不是虚言,他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十分听从管教的样子。
这一日,还是没能躲过请吕仲良。
傍晚时分,一声尖细的惊叫自院中响起,阿桃紧抓着班贺那件衣裳从屋里跑出来,发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娘,我娘咳血了……”
那件刚缝补完的衣服上,沾染了殷红的血迹,打开的房门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阿桃比那刘乾更为无助,一个弱小的女孩儿,连搀扶的力气都没有。
阿毛是唯一一个能跑去请大夫的,不用嘱咐二话不说出了门,显出靠谱有担当的一面来。
阿桃担忧母亲,一直以泪洗面。等吕大夫前来诊断,她依偎在班贺温暖的怀里,从旁观望,忧虑的目光定在吕大夫身上,唯恐他随时说出坏消息来。
待吕大夫为孙良玉喂下药,说出暂时无大碍后,阿桃才放下一颗吊起的心。在班贺怀里委屈地擦干眼泪,班贺轻柔地在她背上拍了拍,她心里好受多了。
阿桃回到房里照顾母亲,吕仲良提着药箱踱向班贺:“班大人,诊金和药钱,是不是该结一结了?”
“没钱了。”班贺将钱袋翻出个底朝天,无奈地扫了扫两边袖子,“一分都没有了。”
孙良玉病了那么久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多半是她的病情到了只能这样拖着的地步。现下条件如此,吕大夫已经尽力,他的钱袋也尽了全力。
站立一旁的陆旋听着他们的话,班贺此时的处境,便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真实写照。
思索片刻,吕仲良放下药箱坐在班贺对面,拂了拂桌面:“班大人,你可知道白龙鱼服?”
“我听闻,你尚在襁褓便被孔大师捡回,由孔大师抚养成人。以他的声望,想必你的日子绝对不会难过。你十二岁随孔大师入都城面见先皇,先皇不仅重赏了孔大师,还称他为天匠。在都城时,你什么都不曾短缺过。”
他说的半分不假,班贺自有记忆起,便没有为钱发过愁,要什么向那些听候差遣的人说就是,很快会有人送来。不是玉成县的日子不好过,而是出逃的日子不好过。
“以你的本事,根本不该待在这种地方,受那些小吏刁难,窝窝囊囊地缩在这个小院里。在哪位达官显贵手下讨口饭吃,不比在这里好过?你就忍心让你师父的亲孙子,跟着你过寒酸日子,连大口吃肉都做不到?”
听到吃肉阿毛咽了口唾沫,还是梗着脖子喊:“师兄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吕仲良语重心长,班贺却神色冷淡,不为所动:“不劳吕大夫操心,我自有打算。诊金我会尽快给你送去,还请宽限两天。”
吕仲良起身准备离开,瞟了眼陆旋,忽然道:“你需不需要开点儿药?”
陆旋心头一紧,摇头道:“不必。”
目送吕仲良离开,陆旋回头,撞上班贺意味不明的视线,故作平静地别开脸,自顾自回了房。
班贺眉头皱起,不安在心间蔓延开来。他叫来阿毛,附在耳边耳语几句。阿毛挑高了眉毛,双眼睁得圆圆的,配合地点头。
师兄的安排,一定照办!
第13章 排异
陆旋整理着床榻,外面日头正好,班贺叮嘱过隔三差五得空就要将被褥抱出去晒晒。
出门将被褥在竹竿上摊开,陆旋耳朵微动,敏锐察觉身后的动静。
阿毛猫儿似的蹑手蹑脚靠近,面上带着狡黠的笑容,忽然跳起来,双臂搭向陆旋的肩,像是要将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但他的动作被陆旋预先察觉,刚碰触到,就一个侧身避开,双手抓住他的手臂,将那猴精的小子抡到了身前。
阿毛咯咯地笑出声,男孩子间就喜欢玩这种打打闹闹的把戏,一点儿也不害怕,甚至还想再来一遍。
一旁暗中观测的班贺却面沉似水,眼中渐渐显出不忍,随后被必须那样做的坚决取代。
将阿毛扔了两圈让他过瘾,陆旋放下他,转身看见班贺正望着这边,掩饰了那一瞬的怔愣,若无其事地回房。
班贺跟在身后走了进来,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陆旋不自觉牙关紧了紧,回头表情如常,问道:“有事找我?”
班贺不再虚以委蛇,语气压抑地收着:“把衣服脱了。”
陆旋定定望着他:“为什么?”
“让我看看你的手臂,就现在。”班贺上前几步,挡住离开的唯一出口,不断逼近。
他的表情认真得叫有所隐瞒的陆旋不敢直视,抬起手臂试图阻挡:“不用看了,不是说了没事……”
手臂突然被班贺握在手中,陆旋浑身戒备,差点就要出手攻击。压制住攻击的本能,他想要收回手,却发觉这样的力道竟然有些挣不开班贺的钳制。
“我不想再重复。”班贺声音冷硬,耗尽最后一丝耐心,伸手袭向陆旋的前襟。
陆旋反应迅速地抬起另一只手阻止,不知班贺碰到了手臂什么地方,屈指一弹,义肢竟然像手臂被击中麻筋似的短暂迟缓了几息。
就这几息的功夫,班贺揪住他的前襟,用力扯开来,看清眼前一切,当即脸色大变。
他的肩部连接义肢的部分红肿成一片,还有几处被衣物反复摩擦破损,渗出透明的液体——发溃痈肿,出现排异反应的典型症状。
班贺盯着陆旋肩膀,咬牙狠狠道:“什么时候的事?”
陆旋脸色难看,苍白地辩驳:“衣服太粗糙不小心磨红的,过一两天就会消了。”
“不可能。”班贺生硬地否决了他的话,“你的身体不能适应天铁,必须尽快取下它。否则,皮肉会从接触的部位开始腐坏,伤口会越来越严重,不取下绝无自己恢复的可能。”
陆旋看他的眼神变得警惕防备,脚步往后磨蹭,视线瞟向班贺身后的大门。
唯一出逃的路线被班贺死死堵住,那个跑动都会摔跤的人,此时却像是不可撼动般,悍然而立。
“旋哥,旋……师兄,你们怎么了?”阿毛出现在门口,这两人对峙般的情形太过怪异。
阿毛的出现似乎吸引了班贺的部分注意力,陆旋趁机动起来,想要强行从班贺身边突破,但心里矛盾地不想伤害到他,动作束手束脚。
班贺铁了心,死死扣住陆旋手臂,将他往床榻上按。
双臂本就因排异反应而迟钝,面对的又是班贺这样对义肢了如指掌的人,行动几乎完全被限制。陆旋急躁到极点,身体本能地想要挣脱反抗,手臂被控制,那就用腿!
刚抬起的腿被陆旋硬生生跺了回去,皱起的双眉凝重地压下来。他用仅剩的理智控制着自己,班贺的身体根本受不住他一脚。
陆旋步步忍让,班贺寸寸紧逼,终于是被他牢牢按在床上。
余光瞥见那只装药酒的酒壶,班贺伸长了手臂去够,很快将它拿在手中。拿起时分量轻得让他心中一惊,晃了晃,只剩点儿瓶底了。
陆旋伤口疼的时候会抿上一小口,确保不会被迷晕过去,又能稍微缓解疼痛,不知不觉间只剩下这么点。班贺表情迟疑,不知道这么点分量这次够不够——多半是不够的。
“班贺,班贺!”注意到他的动作,陆旋再也忍不住,语调里泄露出一丝惊慌。
班贺用力按住他:“陆旋,你听我说。你的身体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反应,这对义肢,一定要取下来。”
陆旋剧烈反抗:“你别碰我,班贺!你敢取下它,我会恨你——恨你一辈子!”
他的话让班贺的动作迟疑了一瞬,一辈子……自遇到陆旋以来,他家中遭逢巨变,自己又惨遭残害,血海深仇压在他的身上,负重而行。
明明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身上却看不到半点朝气。班贺赠他这双手臂,无法否认不是因为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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