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孙扑到牢门上,半跪着抬头,感情充沛地大喊:“舅舅!”
季岁十分心疼,他外甥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天牢这种鬼地方……他外甥都瘦了!
等问清楚情况后,季岁面容绷紧,眉间皱出川痕:“我知道是谁做的了。”
皇太孙脸上一瞬间流露出狠毒:“是谁!”
谁告的密!
季岁正要说什么,突然有一个明显身穿小吏皂服的胖子用明显不符合他身材的矫健蹿进来,在季岁耳边低声道了几句话,季岁面上神色陡然变化,站起来就要走。
皇太孙:“舅舅!”
季岁犹豫了一下,转头看着皇太孙那一头油的头发,脏兮兮地打结,还有灰尘。本来想摸一下脑袋,安抚几句。但……
——他是个洁癖。
到底没对自己下狠心,只着急丢下一句:“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转身就走。
皇太孙在身后:“呜呜呜,舅舅!我等你啊!”
……
季岁一边往外走,一边脱外袍:“权应璋怎么会突然来上朝?古文学派的又怎么会抬头?”
那小吏手里捧着一套叠好的官服,整个人腰身躬得很低,但他脚步又很快,紧紧跟着季岁:“似乎是被一位许姓司务请回来的。”
令小吏惊讶的是,面前大人物居然听出来是谁了。
“许烟杪?怎么哪里都有他!”
一听说是许姓司务,这位太子太保兼文渊阁大学士的表情瞬间难看起来。
换好官袍,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宫中,一来就听到该死的古文学派耀武扬威:“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微言大义,那你们《公羊春秋》的微言大义是什么?你们说啊!说不出来了吧!”
神色顿时变得冷峻起来。
直接走进去。
“《公羊春秋》微言大义,共二十九条。”
*
眼看着今文学派的人快撑不住了,古文学派的人目光也越来越火热。
他们是真的没想到,今天居然能直接掀了今文学派的?,让天下恢复古文的天下!
便在这时,殿门外突然传来冷冷一声——
“《公羊春秋》微言大义,共二十九条。”
对方一面往里走,一面念。
“其一,荣复仇 。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其二,攘夷。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卒怗荆,以此为王者之事也……”
“其三,贵死义。逢丑父代齐顷公之死,舍身……”
“其四,诛叛盗……”
“其五……”
这人慢慢走到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中间,正好念完第二十九条的最后一个字。
然后,冷嗤一声,不论是气势还是语气,都带着傲慢与轻蔑:“古文学派的虫豸……”
语调低慢。
“也配谈论经义?”
而今文学派的人,仿佛见到了救星,纷纷呼喊:“季公!!!”
……
等待的过程极为幸福甜蜜。
皇太孙双手支着下颔,等着舅舅回来。
——舅舅一定是为我去和爷爷求情了!
……
权应璋和季岁,一个八十六岁,一个四十六岁,各自带领着自己那一学派的人,撕得天崩地裂,草木失色,什么面子什么客气,都不要了,说的那些话又尖锐又刻薄。
别以为文人骂战就会文绉绉,那些“不得好死”“促寿”“臊狗奴”,已经算轻的了,什么“皇天走狗”啊,什么“忘了本的畜牲养的”啊……毕竟孟子还骂过墨家是“禽兽”,骂农家是“南蛮鴃舌之人”。
这骂战,一骂就从早上骂到中午。
……
狱卒拎着饭菜过来,让某位皇太孙兼皇长孙吃饭。
皇太孙不屑一顾:“用不着,拿走吧。”
我就要出去了!谁还要吃那些难吃的牢饭!
……
权应璋一撸袖子:“无人伦的猪狗!不讲仁义礼智信,你何曾懂孔子!”
季岁一拍桌子:“君父大义方为天之经,地之义,尔这无君无父的禽兽!”
……
时间从中午来到晚上。
狱卒又拎着饭菜过来。
皇太孙有些烦躁地拿手掀翻了托盘:“都说了不用!”
饭菜撒到地上,皇太孙看都不看一眼,肚子咕咕作响,他的目光期待地看着墙角。
我舅舅一定是在想办法救我了!
……
“竖子!”一堆人拉着权应璋,老爷子中气十足:“汝等吾回去翻经书!明日再和你辩!”
“老男子!”季岁反唇相讥:“你自来!何曾怕你!古文学派如此异端,吾必让其不容于天地!”
……
夜至三更。
皇太孙躺在稻草堆里,肚子咕咕咕响破天际,他茫然望着天花板。
舅舅,你去哪里了舅舅,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
季岁坐在书房里,皱着眉,一页页翻着经史典籍。
十二寸的蜡烛慢慢燃烧,一寸寸变矮。
月亮慢慢西沉,蜡烛也燃至指长。
雄鸡一啼,季岁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
“等等!”
季岁一把定住被风吹翻一页的典籍。
“原来是忘了这一句!”
他穿上官服,气势十足地出门。
“古文学派的贼子!今日必要尔等跪地求饶!”
作者有话说:
公羊春秋二十九条微言大义,参考自《春秋大义述》
*
第21章 嚱!这外甥我是非捞不可吗?
这场辩论足足延续了三日。
第四天不是因为他们终于吵出了成果,而是因为那几天政务少,有时间让他们吵,今天政务多了一些,大家决定先偃旗息鼓。
权应璋终于决定穿上了官服:“哼!季岁是吧!给老夫等着!”
季岁只是甩了甩手腕——这几日天天翻书,手酸得厉害。
【居然还是没打起来啊……】
一道声音十分的惋惜。
权应璋一听到这个声音,有些讶异。
是……许家小子?但他不是站在最后面么?
权应璋左右看看,发现确实不见许烟杪,正纳闷着,丞相窦青抚着长须,站到他面前:“权公。”
这人已是年过七旬,头发斑白,风姿矍铄。此时此刻,他温和平淡,却又带着一股莫名傲意地说:“恭迎阁下步入此堂。”
——欢迎你来到新世界。
一个汇聚大夏最顶尖人才,拨弄权力风云的世界。
一个……
能听到许烟杪心声的世界。
*
在听见许烟杪的心声——主要是架吵完了——季岁终于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他的好外甥还在天牢里呢!
“陛下!”季岁当场出列:“臣有罪!”
老皇帝愕视:“卿何罪之有?”
“八月时,贵溪、永丰、兴安大饥,民掘草根、树皮以食,陛下遣臣外出监赈,到了灾地,臣见乡绅地主借此次大饥发放高利,百姓与他们借粮,借一斗还一斗半,借二斗还三斗,若一月后还不上,便利上加利,从五成利滚成十成利,灾地百姓多典儿卖女以还高利。”
“什么?!”
老皇帝暴怒:“朕已规定民间借贷,绝不能超过一月三分利,这些贼胆大过天的棍徒,竟害我百姓!”
季岁道:“臣有罪,罪在假传圣旨,擅自开临近未受灾郡县粮仓,取出粮食,为百姓将儿女赎回。请陛下降罪。”
老皇帝笑了一声,他很高兴:“卿何罪之有?若先上书等朕批复,不知多少家庭要流离转徙,溃散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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