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筝。”
窦皇后将秦筝的手虚虚握成拳。
神态认真:“季岁关心则乱。可我是要和你说的——”
“人这一辈子,能依靠的,唯有自己而已。”
作者有话说:
关于收养义子要立契,参考自《壬戌年龙勒乡百姓胡在成养男契》。
第114章 我……是不是误入什么修罗场了?
庭院里风送梅花, 满园都是香气。
猫与狗嬉闹地钻过栅栏,肥公鸡咯咯地叫。
优雅与俗气并存,季岁的梅花园子里, 有时会飞来秦筝养的鸡, 他弹着琴, 那鸡就咯咯咯地叫, 不一会儿就会有雇佣来的婢女神色慌张地进来,把鸡抱走。秦筝是不想和他相处的。
这些都远在庐州。
——他是庐州知府。
如今, 季岁只是躺在京师的旧宅中, 被裹进厚被子里,有些出神地望着帷幔。
就在方才, 秦筝来找他了, 是他从未听过的轻快脚步。随后告知——或者说,当时在他的感觉里,其实更近似于一种宣告。
他外孙女告诉他, 她已经找好了自己的路,她要去为太子调理身体,自己为自己挣一个自由自在的将来。
季岁……很沉默。
他突然意识到, 秦筝……或许并不需要他为之方方面面都考虑好。
——她自己也能很好的活下去。
*
季岁在宅子里沉寂了三天, 不理外事。
直到第四天, 权应璋找上门来。
已经八十八岁的老爷子拄着拐杖,却是身体硬朗, 走起路来精神昂扬, 步履轻松。进门之后,视线往季岁身上一放, 见他一副沉寂的样子, 眉毛一竖, 突兀冷笑:“毛诗为伪作一事,想来你已知晓了?”
《诗经》如今分为四个版本,古文《诗经》乃是以上古文字写成,分别称为齐诗、鲁诗、韩诗。
而今文《诗经》则是用今时的文字书写,通行版本是毛诗。
古文学派领头人将毛诗打为伪作,分明是在掘今文学派的根。
本来还要死不活的季岁倏然抬起头,望向权应璋时那道视线的凌厉,宛若闪电划出一线天。
他掸了掸衣袖,起身,一字一顿:“哦?愿、闻、其、详。”
气氛顷刻便剑拔弩张起来。
权应璋身后有不少古文学派的人,他们的目光锁定着季岁,一边忌惮,一边又心情放松。
——季岁如今看着已经为外孙女和外放当官的事情打击得一蹶不振了,就算勉强打起精神,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便在这时,门口又传来人声:“季公!!!”
季岁望过去,只见今文学派的官员一个两个狼狈地看着他,分明是被欺负惨了。
季岁的眼眸微微眯起:“说说,怎么回事?”
便有今文学派的官员上前,迅速组织措辞:“季公,‘贻我来牟’这一句里,‘来’字是否用错了!今文认为‘来’通‘小麦’,然而不久前,古文学派提出,‘麦(麥)’字下面是‘夂’字,夂为脚趾向下,麦子如何长脚?是以,古时,‘麦’这个字应当是代表‘行走’。‘来’不可能通‘麦’。”
以此证得,今文学派对于诗经的注解,是错的!
季岁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从这个官员的用词可以看出,“来”不能通“麦”这个观念,居然让今文学派不少人都忍不住认同。
这可……不太妙。
章句训诂本就是今文的基石,倘若没办法反驳,只怕今文学派的不少学子,要么道心破碎,要么转修古文。
但他要从哪里反驳呢?
权应璋驻着拐杖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但实际上,他也不觉得季岁能想出来——或者说,至少短时间内想不出来。
季岁没急着作声,只眉头是越皱越紧,眉心沟壑深深。
今文学派的官员注视着季岁,眼中有光。
须臾。
季岁“呵”了一声,吩咐:“取纸笔来。”
“是!!!”
今文学派的官员强忍激动,急冲冲地取来纸笔。
这回轮到权应璋皱眉了。
苍老的手按紧了杖首的斑鸠,紧绷得仿佛即将炸毛的猫。
季岁在纸上写了“來(来)”字,口中道:“来有禾麦之形。左右两边的人字,便是麦穗下垂的模样。”
权应璋讥诮出声:“如此岂不更证实‘来’字在旧时象征禾麦?仍然无法证实‘麦’在旧时亦象征禾麦——季小子,你这是要弃暗投明,来我古文学派?”
季岁却像是没有意识那般,对这声讥诮不发一言,只平静地在旁边写了个“麥(麦)”字。
紧接着,他不紧不慢地说:“《诗经·大雅》有言,诞降嘉种——此句言明:良种乃上天关怀赐下。天所赐予,‘麥’字又是‘上來下夂’,上边是麦,下边是脚趾向下,不正应了‘麦从天来’的说法?是以,‘麦’亦是禾麦,而非行走。”
古文学派的官员们脸色一变,没想到居然真的让季岁找到了反驳的方向。
季岁开始了反击。
“权公连《诗》都未曾看完……”他玩味地,傲慢地一笑:“与其斟酌训诂,倒不如归家去研习‘回’字有几种写法。”
今文学派的人相互间对视,都能看到对方脸上流露出来的惊喜。
一个两个目光灼热地看向季岁,眼神里是毫无掩饰的憧憬。
季公!!!
群山环拱之月!!!
古文学派的人视线不受控制地滑到他们的月亮身上。
权应璋的大脑出奇冷静。
一句句训诂在他脑海中飞速掠过,一个个字形一息之间同时闪现四五个。
破局之法到底在……
在这里!
“天是上天?”权应璋的拐杖往地上一杵,平静地望着季岁:“可笑。”
“毛诗谈及《周颂·思文》,言其乃‘后稷配天’之乐歌,其中‘思文后稷,克配彼天’一句,尔等蠢蛮莫非是忘了?天,天子也,麦从天来这个‘来’,不应当是‘来到’之‘来’,乃赐予、赏赉之‘赉’。麦从天‘赉’,麦从后稷所‘赉’也。”
现在轮到季岁绷紧面部肌肉了。
……
在季岁的宅子里,只有古文学派部分官员与今文学派部分官员知晓,今古二派的领头人开始了言语上的激烈厮杀。
季岁忘却了这些日子的忧心,也忘却了对外孙女的“操心”,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和古文学派的人掰扯经典,上一句还是《诗经》,下一句就说到《周礼》,从《春秋》的微言大义谈到天道人事,从孔孟之道谈到古经不重时政,枉为仁义。
权应璋那边也不甘示弱,狂喷今文学派以经术为治术,失去孔孟精神,实乃陷思想于绝境。
一场又一场的辩论激烈地升起,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等到月上枝头,不得不结束辩论的时候,季岁的家里已经不能看了,到处都是推桌子砸碗的痕迹。
季岁从新划了剑痕的案几上捧起一碗热茶,慢腾腾地喝:“不送。”
权应璋带领着古文学派的人踢开地上的果盘,迈过成了碎屑的纸张,帮助本来就摔裂的笔杆子“啪——”地扩张裂缝……
即将跨出门去那会儿,权应璋背对着季岁,苍老的声音平静地说:“季岁,你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人。”
——你不该,让自己就这样沉寂下去。
季岁:“……”
他沉默了两三个呼吸,不知是真是假:“我只是在家中梳理后续要做的事。”
权应璋也沉默了。
很快,他都不拽文嚼字了,直接破口大骂:“狗鼠辈,羞与尔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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