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睨向他,反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音色一贯清冷,城中春风和煦,金粉河的水光反衬到天上,落入层云,再投射下来,千年虞京就变成了渺渺层云下遮蔽的繁华。
宛如一颗硕大的泡沫,其间倒映出另一个维度的微观生活,被阳光一照,映出七彩的光,反射人间百态。
卢嘉熙跟容棠已经从三年前那个放榜日聊到了殿试,又从殿试聊到了大理寺,什么事情小卢大人都略知一二,什么故事他都能说上几句。
容棠听得快乐,宿怀璟安安心心地当着挡板,隔绝柯鸿雪的视线,一边还注意着容棠不被来往的人群撞到。
而另一边沐景序声音落地,柯鸿雪笑意渐敛,一反常态地沉默了下去。
沐景序不适应,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柯鸿雪展开折扇,轻晃了晃,伸手替他挡了下旁侧不知哪家冒冒失失的书童,胳膊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却没有颤动分毫。
撞击没波及沐景序一点,沐大人那身靛青朝服一如他的那些素白衣衫,向来不会弄脏一点,尤其是在有柯鸿雪在场的情况下。
他是凛冬的盛雪,一贯知晓如何掩藏再覆上洁白。
沐景序却一愣,下意识挪了下脚步,朝柯鸿雪的方向走过去一步。对方却已经闲闲地收了扇,放走了那书童,冲沐景序再度勾出一个笑意,桃花眼眸迷人又多情,语意真假难辨:“学兄,你一直这样说,我也会难过的。”
仲春暖阳与微风相和,人群与车马交织,沐景序怔然片刻,克制地收回了视线。
宿怀璟望了他们一眼,没说话。
柯鸿雪已经熟门熟路地领着众人挤进了红榜下,抬眼望向红榜,煞有其事地念道:“荀波光、许鹏池、雷航……学府这次成绩还不错嘛,先生这下该开心了。”
他说的先生自然是沐景序名义上的父亲,年年三节柯鸿雪都会备上礼品前去探望,说不清究竟是还教导之情,还是在替谁报答恩情。
金吾卫在一边维持着秩序,容棠随便瞟了眼榜上人名,便收回了视线,将目光投到贡院左边一队金吾卫身上,眉梢稍挑了挑。
宿怀璟凑过来问:“怎么了?”
“他升职了?”容棠隔空指了一下,又很快收回手臂。
宿怀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正瞧见侍卫群里的沈飞翼。
宿怀璟:“上个月升的职,右骁卫副将军。”
容棠:“……好厉害。”他由衷佩服。
沈飞翼献虎一年都没能升职,宿怀璟不过入朝两个月,就已经暗中开始提拔自己的势力了。
真的好厉害。
宿怀璟却一时没听出他弦外之音,脸色冷了冷,低声道:“棠棠。”
容棠一愣,敏锐地察觉到大反派心情不太好,懵懂回头,看见他眼神色彩之后愣了一秒钟,罕见地对宿怀璟觉出一点无语。
“我在夸你厉害。”他说。
宿怀璟微怔,反应了一下,懂了他话中含义,眼底那点不爽立刻便烟消云散,笑着弯起眼眸,轻声道:“谢谢棠棠夸奖。”
容棠:“……”少吃点醋吧你!
小醋缸子!
他无语得要死,耳朵羞得有点红,一转头突然发现柯鸿雪跟沐景序二人之间气氛似乎有些不太对,顿了顿,问:“他们怎么了?”
宿怀璟随意看了一眼,摇头:“没什么,不过是总该解决的事。”
嘴硬不承认喜欢罢了。
宿怀璟想,兄长还没棠棠坦诚。
至少棠棠会邀请他一起睡觉。
虽然只是睡觉。
第106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少年学子最是风姿意气,熙攘拥挤的人群中,容棠站了一会儿就被挤得有点头晕。
宿怀璟拉着他出来,远远看着临渊学府中这一届的考生跟柯鸿雪他们攀谈。
隔着一条街,人流密集度少了许多,他们找了一处四下无人的所在,漫无目的地望。
对面是儒袍学冠的男子,这面是打量那些人的朝官,偶尔飘过去一阵脂粉气,却又都是京中一些比较出名的媒婆。
科举也好,捉婿也好,和女子好像都没有多少关系。
容棠从那阵眩晕中缓过神来,说不清心下什么感受,总觉得有点微妙的难过。
为这个时代,也为教育资源的匮乏和观念的愚昧。
他撇开眼,没再看那边,而是凝神望着路边一棵香樟树下散落的绿色果果。
蚂蚁搬着不知道哪儿淘来的食物,一颗颗避开它们往自己的蚁穴爬去。
宿怀璟突然轻声说:“前些日子我问了御史中丞一个问题。”
御史台中御史中丞设二人,宿怀璟如今还没坐到那个位置,他们都是他的顶头上司。
容棠有些讶异地抬眸,没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向自己起这个话头,却还是下意识地附和:“什么?”
“我问他既然男妻可以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为什么女子不可。”宿怀璟轻声说。
容棠心下猛然一惊,抬头错愕地看向他。
宿怀璟见状轻轻笑开,牵过他手捏了起来。
仲春近夏,京中气温虽还未到炎热,晌午的光线却已经刺眼了起来。
贡院门口是鼎沸的盛宴,金吾卫穿着铠甲,行走其间。
宿怀璟说:“中丞大人说他也不知道,但他提及刚入朝的那些年,也曾见过有人以女子之身站立朝堂,位居百官之首,驳谗言、明是非、献良策。”
容棠抿了抿唇,知道他说的是谁:“祖母。”
宿怀璟点头,笑道:“是长公主殿下。”
“殿下两次出入朝堂,一为明宗即位,二为先帝掌权。”宿怀璟问:“棠棠,你知道那些年里,百官弹劾殿下的奏折有多少吗?”
容棠摇头。
这是原著中不曾讲述的过往,端懿如今除了佛堂,也少与人交流,容棠只知道她曾被誉为一代女相,是当世无数大儒口中人人称赞的女子,却的确不知道宿怀璟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离人群太远,沐景序往这边望了一眼,确认他们都在,便安心跟学府的学子们说着话,宿怀璟轻声道:“勤政殿后面有一座三层高的阁楼,里面堆放着许多绝迹的孤本、政疏治要、帝王手记、治国良策,以及……一些皇帝不愿意放进内阁入档保存的奏本。”
有忠言、也有诽谤,形形色色分门别类,或许出于家世、或许出于权利,史书上总会有所隐瞒。
而有的,则纯粹是因为皇帝不愿意看见、处理、听见,更不想由内阁大臣商讨之后再告诉他一个所谓“最合理”的解决方案。
“我小时候贪玩,背着父亲偷偷溜进去过。阁楼三层有两个大箱子,每一个都比我头顶还高,现在想来,大概这么高。”他伸手比了一下,到腰间的位置:“我很好奇那里面装着什么,搬过小凳子踩着上了去,打眼看见一封奏折。”
宿怀璟顿了顿,说不清什么情绪地轻声说:“密密麻麻,全都是奏折。”
“一个箱子上写着明德——明宗在位的年号,一个箱子上写着元兴。”他说,“我随手翻开看了看,上面当头一句就是‘臣以死谏’。”
宿怀璟勾唇笑了一下,眼底神色却很是冷漠:“我原以为是多大的事,当即就紧张了起来,因为上奏的那人我认识,是内阁一位阁老,素以开明博学见闻,半个朝堂上的官员若是细细算来,都能与他攀上几分关系。”
“但就是这样一个被同僚敬佩,被帝王赞赏的一品大员,奏折上说的却是‘牝鸡司晨’、‘越俎代庖’、‘女子不得干政’、‘妇人之仁难当大任’、‘长公主殿下不居于室,频繁出入朝堂与府衙,恐引民心骚乱、百官动荡’……”
宿怀璟声音很轻,轻到从容棠耳畔绕过一圈,再被春朝的风一吹,就散干净了。
再无半个字会落入他人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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