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怀璟便问:“可是江南巡抚的罪名调查?”
“正是。”
宿怀璟:“可我听说吕巡抚颇得陛下信赖,朝中又有张阁老这样的权臣做靠山,想来是什么也不害怕,定然在审讯面前缄口不言,倒是不知沐少卿是如何撬开他的嘴招供那样多的信息?”
除了吕俊贤的身世之外,沐景序的这份卷宗里还包括了江南这些年各处下属官员的行贿记录及账册、吕俊贤向京中打点的金银数额、这些年瞒下的各地大案小情,甚至还有江南沿海地区频繁被倭寇骚扰的记录……
其罪名桩桩件件、铁证如山,不胜枚举。
能从一位身居高位的朝廷二品大员口中撬出这些信息,沐景序绝非他面上看起来这么冷清无害。
宿怀璟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位大理寺少卿,柯鸿雪却在一旁轻轻笑了一声,并未说话,展开折扇慢慢摇晃。
容棠剥莲房的动作一顿,蹙眉望向宿怀璟,觉得他好像将意图放得过于明显了一些。
在淞园的时候宿怀璟还未完全想要拉柯沐二人入伙,比起结伴,更像是一次互惠共赢的合作。
宿怀璟提供于他们有利的信息,他们投桃报李,瞒下盛承厉对王皇后的陷害。
但这次这句问话,若是卢嘉熙问出来还可以当成疑惑,可宿怀璟有此一问,定然不是单纯的好奇,在场几人全都知晓。
柯鸿雪却迟迟没应声,就在容棠刚以为宿怀璟的问题可能触到了什么禁忌的时候,沐景序泠泠开口,问:“宿公子可曾学过刑讯手段?”
宿怀璟摇头:“不曾。”
沐景序:“那你可知道有哪些酷刑,可以不在躯体上留下任何痕迹,却使人痛不欲生吗?”
宿怀璟轻笑:“那就更不知道了。”
夏日晨风清爽,鸟雀悠然,蜻蜓落在荷叶尖,蜉蝣在水中生死。
沐景序声音很轻,没有感情一般,也没有丝毫起伏,只是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活埋、贴加官。”
“前者取一只一人高的木桶,再拎几桶沙,将人放在木桶内,慢慢往桶中倒沙,提前告诉对方若等到了胸膛才害怕,那便是想救也救不了了,一般不会费多长时间。”
沐景序音色冷清,不带感情地叙述:“后者则取一张长板凳,将人绑在上面,捆住四肢……但我一般会少绑一条腿。然后用宣纸沾水,取最薄最轻的那种,一层层往犯人脸上蒙,窒息和溺水的感觉会让对方拼了命地挣扎,可他只有一条腿能动,我会在腿上方用竹竿吊一只灯笼框,若是想招了,就自己够到将其踢下来,狱卒便会替他揭开面上的宣纸。”
宿怀璟眸色微亮,勾着笑意问:“若他没能踢下来呢?”
“宿公子见过天牢里的死囚吗,有时候他们的理论很是神奇,但我觉得恰好可以应用到他们自己身上。”沐景序轻轻地说。
宿怀璟便问:“怎么讲?”
沐景序:“刑罚官问他为何杀人,他说只是想杀;问他与死者有何冤仇,他说无冤无仇;再问为何选中了死者,他说‘怪只怪她运气不好’。”
沐景序静静地望着宿怀璟,轻声重复:“怪只怪他运气不好,没能救得下自己。”
他并非不给他们活路,能用得上这两种酷刑的犯人,全都罪证如山、不容抵赖,之所以还有审讯,是为了让他们招供更多细节,更好定罪。
便是不招供也无所谓,沐景序是庆正七年的状元郎,大虞这个朝代中最聪慧玲珑的一批人中的一个。
他有无数种方法写出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卷宗,犯人口中言论于他,不过是一场洞悉人性的审视罢了。
容棠剥莲房的动作一顿,莫名有些恍惚。
他见过沐景序审讯。
白雪一样的衣服换了下去,穿上一身大理寺少卿绯红色的朝服,站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周遭是数不清的犯人哀嚎,老鼠在角落啃噬腐肉,气味腥臊又粘稠。沐景序拿上一只烧得通红的铁钩,贴到囚犯身上,不悲不喜、也不痛快,只是姿态从容又坦然淡定地从对方身上勾下一块鲜红的肉来,手腕轻转,老鼠便有了加餐,数不清的嚎叫里又多了一道高昂的乐章。
而等一场刑讯下来,绯色的朝服上依旧不沾半分血迹,可偏偏又让人觉得他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冷冽又绝情。
活埋跟贴加官已经称得上是温柔的酷刑,陷入绝望的窒息在大理寺的刑罚书上,绝对不是什么过分可怕的手段,但沐景序只讲了这两个。
宿怀璟挑了挑眉,微微笑道:“敢问沐大人对吕俊贤用了哪一种呢?”
沐景序说:“宣纸价贵,而灾后又少有干沙。”
宿怀璟微微一愣,然后蓦然笑得开怀,弯起一双漂亮的凤眸凝望他:“既然如此,沐大人是在诓我了?”
“不是。”沐景序摇头,“我只是告诉你这世上刑罚手段多种,有不会留痕迹的,也有一旦付诸行动便迟早会被查出来的。”
柯鸿雪弯腰从容棠脚边竹筐里取出一颗莲蓬,慢悠悠地剥着,莲心莲子分离,一小碟碧绿的苦叶、一小碗甘甜的果肉。
容棠皱了皱眉,有些莫名地看向沐景序。
后者神情没有一点变化,情绪从不外泄,宿怀璟看着他,他便也安静地对视,不言语也不闪躲。
渐渐地,宿怀璟神色变了变,开怀的笑意被清浅的戒备所取代,他微向后靠,眼眸低敛,道:“沐少卿这是何意,我听不明白。”
沐景序沉默一瞬,重新执起毛笔,低下头继续写卷宗,淡声道:“并无含义。”
动作间衣袖向上卷了卷,容棠不经意间瞥见他右手手腕上几道触目的抓痕,每一道都很新鲜,凝结的痂颜色鲜红浅淡,分明是刚出的伤口。
他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谁还能在大理寺少卿身上留下伤口,却一转眼衣袖就扫了下去,盖住所有痕迹。
容棠蹙起眉头思索,柯鸿雪适时笑了一声,道:“学兄是怕说多了吓着你们,吕巡抚那样重要的人物,寻常刑罚手段用在他身上未免显得过于不重视了。”
容棠压着心底疑问,搭他的话:“那什么样的手段才显得重视?”
“铁通,绑在肚皮上,桶内放两只老鼠,火把不断加热桶面。”柯鸿雪眯着眼睛笑,缓缓说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就是莫名令人觉出一阵寒意。
容棠想了一下他描述的画面跟最后会导致的结果,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笔尖落在纸上传来沙沙声响,柯鸿雪剥好了莲子便自然而然地替宿怀璟研起了墨,容棠回忆着刚刚宿怀璟跟沐景序的那一番对话,说不清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回事,总觉得沐景序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可谁都没有再提,话也未说明,盛承鸣带上卢嘉熙一起,拿着柯鸿雪送来的银子出去赈灾,他们坐在凉亭内吹着池上的风,随意聊着天,晒了会儿晨曦的阳光。
直到太阳越来越烈,容棠有些头晕,宿怀璟才起身,要带他回去。
柯鸿雪起身送客,沐景序卷宗写到中间。
宿怀璟步下台阶,却在要踏出去的瞬间停了脚,回头望向沐景序,状似不经意地问:“有一件事我很是疑惑,烦请沐少卿解答。按理说贪污受贿罪不至死,吕俊贤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自然清楚陛下厌恶什么、逆鳞为何。他招认贪污我能理解,供出同犯实属正常,就连重新上报曾经瞒下的倭寇侵扰也是应该。”
宿怀璟顿了顿,沐景序笔尖微停,抬头望向他,直言:“宿公子何事不明?”
宿怀璟道:“身世。”
容棠心下一凝,便听宿怀璟慢悠悠地说:“陛下即位九年,这九年间曾经的保皇派官员,要么处死、要么流放,唯一一个算得上待遇不错的,大概就只剩柯文瑞柯太傅。”
他望了眼柯鸿雪,后者姿态从容,神情未变,甚至听他提起自己爷爷,还笑着摇了摇扇。
宿怀璟:“若说其他罪名桩桩件件都不足以让吕俊贤身死,但单一个先德妃亲弟、先三皇子亲舅,就足够陛下龙颜震怒,抄家问斩,他怎么会供出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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