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很快手掌便触上一只带着微凉的温软,容棠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像是无声的安抚:我在呢。
他们这一系列动作都做的极其隐蔽,哪怕宿怀璟失了控,但除了容棠,便连离他们最近的盛承鸣也没能觉察出一点异样。
他将情绪隐藏得很好,除了一开始的迷茫以及刚刚突如其来的哀痛,任谁也不会知道此时被拿上饭桌谈论的人实则是他的兄长。
柯鸿雪说着停了下来,似也不愿多言,而是简短地告诉盛承鸣:“不论吕俊贤是否投诚,他是先三皇子亲舅一事无可否认。陛下本就痛恨任何与戮帝沾上关系的人,如若陛下得知,吕俊贤便连投诚都隐瞒了真实身份,那么不论是谁,都不可能再护住这位江南巡抚。”
盛承鸣情绪一震,顿觉开心,下意识就想跟宿怀璟分享喜悦,可他刚转过身,容棠便拉着宿怀璟起身,轻轻咳了两下,跟二人道:“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休息了,请殿下莫要怪罪。”
盛承鸣愣了愣,赶紧起身,嘘寒问暖地说了一通话,才放了容棠跟宿怀璟走。
他原还想跟柯鸿雪聊,可柯少傅目光深深地凝望着二人背影一会儿,轻笑着告辞:“我出来这么久,想来学兄也醒了,我得去给他送晚膳,殿下见谅。”
盛承鸣:“?”
好哦,我都见谅。
……
苏州园林绿植繁多,七月上,月华浅浅的一轮挂在天上,宿怀璟被容棠拉着手往回走。
直到进了屋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担心地拽停棠棠:“哪里不舒服?”
容棠哪儿都不舒服,屋子里点了蜡烛,光线暖黄温柔,窗外有虫鸣声微微,他说:“心脏。”
宿怀璟脸色遽变,伸手就要往容棠手腕上抓,被他一躲,还带上点急躁,沉声道:“容棠!”
总算鲜活了一些,容棠想。
方才他看见的宿怀璟,简直不像他这三辈子认识的任何一面。
他从来没见过那些死气沉沉茫然无助的大反派。
在他眼里,先七皇子该永远运筹帷幄,御史中丞该时刻笑里藏刀。
却原来十七岁的时候,刚入京城的大反派,还是会不自觉地因为一点点跟家人有关的事情情绪波动。
容棠轻声道:“骨头也疼。”
宿怀璟瞳孔都不自觉地放大,手心开始冒汗,却听容棠又接着说:“肚子疼。”
“胃疼。”
“眼睛疼。”
“……”
宿怀璟懵了半晌,缓缓冷静下来,坐在容棠对面,借着烛光看他的表情,有些疑虑:“怎么了棠棠?”
容棠痛得要死都能忍,何曾这般近乎无理取闹地跟人喊疼过?
宿怀璟将声音放轻,温声地哄:“出什么事了?跟我说,我帮你解决。”
容棠摇摇头:“没出什么事。”
“我就是身上好疼,不想一个人睡觉。”容棠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眸子望向宿怀璟,小声问:“你今晚能不能陪我?”
第66章
宿怀璟顿在原地,沉默了很久很久,低下头,闷闷地笑出了声。
再抬起头的时候,他弯了弯眼眸,轻声问:“棠棠,你是在撒娇——”
容棠整个人一激灵,当即就要反驳,却听见宿怀璟又问:“还是在心疼我?”
容棠瞬间便哑了口。
夏夜银河璀璨,星辰挂在天际,屋内点着一盏烛火,有月光自窗棱浅浅洒落,容棠怔忡地看向宿怀璟,有那么一刹那,差点以为他要跟自己坦白身世。
他无言半晌,状似不知情地询问:“为什么这样说?”
宿怀璟坐在他对面,单手支起下巴,温温润润地看着他,道:“显国公家的少将军,是我的表哥。”
容棠闻言心下松了口气。
还好,还有这层身份做掩护,宿怀璟可以借着显国公家远亲这层身份,明目张胆地跟他说那些只有先七皇子才知道的事。
却不会被任何人拆穿。
容棠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帝王征途》小说以男主盛承厉的视角开场,当时仁寿帝已经夺位成功,所有曾在大虞历史上惊才绝艳的人物,或许掩埋黄土、或许隐居闹市,再也不见当年眸中盈盈风发的意气。
比如常居府内诵经念佛的端懿长公主,再比如曾征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的显国公。
大虞北方有蛮夷,屡屡骚扰边境,这是自古以来的遗留问题,每一位掌权者都为此很是头疼。
宣帝在位年间,刚年满十八岁的少将军卫自恒请命带兵前去北境平乱,一去三年不归京,击退蛮夷八百里。
而等其父亲,当时的威武大将军卫老爷子去世后,卫少将军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大虞新一任的威武大将军。
一门两位豪杰,是真正用血肉豪气换回来的尊荣。
卫将军享年五十四岁,从他的十八岁到五十四岁,整整三十六年间,北境再无一兵一马敢越界踏入大虞山河一步。
容棠说:“祖母差点就与卫将军成了亲。”
宿怀璟轻声笑:“确实是差一点。”
帝王养女与威武大将军家长子,本该是一段佳话。
可宣帝突发恶疾,明宗即位,端懿不放心幼弟一人身处豺狼虎豹环伺的朝堂。而卫氏几辈子都是为国征战的豪杰,每任将军出征前,都会为家族留下子嗣,这几乎是亘古不变的准则。
端懿不可能退居幕后相夫教子,卫自恒也不可能抛弃孤母独自一人前往边境,徒留年迈的母亲担惊受怕。
于是本有婚约的两个人,约了一个黄昏,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在虞京鎏金楼用了一餐饭,垂望金粉河里万千百姓平凡喜乐一生中普通的寄托。
我祝你此去平安、为国家坚守疆土;你祝我进退无忧、在朝廷撕出豁口。
而后各自解除婚约,此后三十年、四十年,彼此再无纠葛。
卫将军育有一儿一女,长子投身军营,报效祖国;女儿步入宫闱、母仪天下,成了后来的皇后卫氏——也正是宿怀璟的母后。
卫自恒一身两项殊荣,于国是震慑敌军的威武大将军,于家则是被先帝敬重、封号为“显”的国公爷,风头一时无两。
而柯鸿雪口中的少将军则是卫准,卫自恒的嫡孙。
北境进犯的那年,先太子二十一岁,卫准十七岁,都是虞京城里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如果历史的轨迹未曾出现偏移,先太子会即位、登临大宝,卫准也会从青涩的少将军成长为他的父亲、祖父那般,光听见名字就足以震退蛮夷的一方名将。
可过往的时间没有如果,卫准跟先太子一样,全都死在了那个旭日初升、边城被破的暮春时节。
少年埋葬在春朝,成为驻守边关的风沙。
容棠回忆着原身脑海中残存的记忆,轻声道:“小时候我去祖母府中玩耍,偶尔会坐在门口石阶上望向对面。”
那是一座富丽堂皇、门庭显赫的大宅门。
家中无成年男性,主事的都是女子,从卫老夫人到卫夫人,每一位都是英姿飒爽、果敢坚毅的优秀女性。
卫准是十几岁的少年郎,天性-爱玩,不喜学习,日日舞刀弄枪、呼朋引伴,生在显赫世家,却能在长街闹市街角拿三两枚铜板,跟一群小娃斗蛐蛐儿玩。
往往混上一天,带出门的银子全都变成了小朋友手里的糖人,少将军掂量着手里仅剩的几枚铜板,随意找一个贩酒的小摊,要上一壶最便宜最剌嘴的烧刀子,慢悠悠地喝着酒往家晃。
到家门口又开始紧张,藏了酒壶理理衣服,拍掉坐在地上沾到的草叶,整好发冠,装出一副得体矜贵的样子步履从容地往家走。
然后一打眼,望见对面邻居家门口坐着的又一个小娃娃。
记忆里画面斜阳洒满半天,宣武大道上空旷寂寥,每一处都是高门大户间不可窥探的隐秘,恣意潇洒的少年郎健步走来,笑着弯下-身,变魔术似的从衣兜里掏了掏,捏着一根飞龙形状的糖人笑:“叫哥哥,叫一声哥哥就给你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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