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本来都说好了两不相欠的,这次你又救我一次,我也不好把你拒之门外不是。”
“这次不会,下次就会了是不是?”阿恒轻哼一声,“我就说你这厮是属白眼狼的,对你好转头就忘,记仇倒是挺清楚,我到底是哪儿惹你了,那么大雨都不让我进门。”
我失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阿恒指了指我,“别岔开话题,赶紧说,在你眼里景家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收了笑意,遥想了想,“国之柱石,天潢贵胄,不是我们小老百姓惹得起的。”
阿恒看了看我道:“敢情你是仇富啊,我爹他收你家租了?”
我白了他一眼,“你还听不听了。”
阿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我接着说。
我道:“你父亲景行止是护国大将军、平远侯,镇守陇西,令关外夷族闻风丧胆。你姑姑是当朝皇后,性秉温庄,把持六宫,与当今圣上帝后一心,甚至被人们私下里称为‘二圣’。你大哥景萧子承父业,是陇西最年轻的少年将军,二哥景策十六岁应试便摘取探花衔,如今是六部里最年轻的侍郎,这些不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吗?”
阿恒突然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酸涩无奈,“那你可曾听说过我?”
“……”我一时哑言。
“景家人各个人中龙凤,大概就出了我一个废物吧。”
“你还小……”我抿了抿唇,顿时就觉得这话不怎么有说服力,景萧景策哪一个不是少年成名,而景朔……别说世人没听过,连我这对一个景字敏感至极的人都从来不曾耳闻过。
阿恒苦笑了下,“我母亲是商贾出身,第一次跟着外公出来见世面,便对大战归来威风飒飒的父亲一见倾心。后来据说有场恶战,父亲被围困敌腹,朝廷的粮草供应不及,是母亲举全家之力自筹粮草涉足千里给父亲送去,才令那场生死对决最终眷顾了父亲。后来父亲感其恩德,收为妾氏,母亲这才如愿以偿入了景家的大门。”
我心下几分黯然,景家是高门大户,能过门的自然都是名门闺秀。而士农工商,四民里商居最末,阿恒母亲一个商贾之女,即便是拼尽全力进了景家,往后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好过。
阿恒点到即止,知道我理解了他的意思便不再详述个中辛酸,接着道:“所以我从小就不受他们待见,反正景家上上下下出了什么事都是我的错,大哥二哥是光耀门楣的琉璃瓦,我就是那扶不上墙的烂泥,他们巴不得我找个角落自生自灭,免得坏了他们景家的名声。”
“你……很好……”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更无从想象他一个从小被不待见到大的孩子,怎么还能生出这么一副毫不设防、豁达洒脱的性子。
“那是跟你们比……”阿恒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又手忙脚乱地一通解释:“我不是说你们不好……我是说……你们没见过我本来的样子……我本来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好的……总之就是……”
“总之就是我们没有把你当做一个景家人对待,觉得你在普通人里已经算是很好了。”我替阿恒把话说完了。
阿恒长舒了一口气:“……对。”
我看着他:“所以你告诉我这些到底是要干什么?”
“我就是想告诉你,你如果不待见姓景的,可以不把我当成景家人,反正我也不稀罕这个姓,”阿恒偏开头不再看我,却还是微微上扬着下巴一副倨傲的模样,“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其实是被赶出来的,他们容不下我,刚好我娘在这里有一处小别院,就把我安排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被赶出来?”
阿恒反问我:“你今天为什么跟那些人打架?”
我把事情原委简单跟阿恒说了说,阿恒听罢点点头:“我跟你差不多,我把我们家西席先生打了。”
我一时无语,“……还是差挺多的吧。”
好歹我也读过几年书,尊师重道的思想还是有的,哪怕范秀才再怎么心术邪僻、行为不端,到底也没对他下手。后来动起手来,也是因为范二他们先动手在先。
“我家那个西席先生他不安好心,不教我人间正道、先贤典故,净教一些附炎趋势、伏低做小的思想,一听就是那老……我爹让他说的。我越听越气,后来就踹了桌子,抢了他那把天天拿在手里指划我的戒尺对着他屁股狠狠来了两下。结果那老东西跑到我爹那里告状,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就想不明白了,凭什么只兴他打我,我就不能打他啊?我爹一怒之下打了我一顿,就把我赶出来了。”
我叹了口气,为师不尊当真是害人不浅,不过阿恒这性子也确实是急了些。他是有家不能回,我是压根儿没有家,倒也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阿恒接着道:“我不妨实话告诉你,在柳铺集上遇上你那天,其实是我到这儿半个月以来第一次出来,之前的半个月都在床上躺着养伤来着。我娘借着寿辰之便过来看我,我才决定出来给她买点东西。在集上我弄坏了你的东西你却不怪我,当时我就觉得你跟其他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我笑道:“不是你的错你还硬要担,当时我也觉得你这冤大头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阿恒站起来走到窗前一把把窗户推开,“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怎么都这么黑了?”
只见窗外的夕阳不知何时已经顿下了去,窗外的草木烟灰漫过窗子飘进来,二狗子已经忙着做饭了。
“不亮了那也是亮话,”阿恒接着道,“从此以后我在这里就是阿恒,跟姓景的没有半点关系,以后那些拿着景家钱财卖的桃花酥、杏花糕我也不会往这儿带了……”
“别啊……”我急忙道,“……稍微带点还是可以的。”
“出息,”阿恒白了我一眼,“那就隔三差五稍微带点。我不知道我要在这里待多久,也可能他们把我忘了就待一辈子吧,你们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我不是秉持身份要让你们做什么,而是真心与你们相交,你不许再不问缘由,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赶走了。”
所以他是怕被人赶走吧,被家人赶到这里,又被我赶出门去。
我抬头看着窗户边的少年郎,以及他身后最后那一点快要没下去的残红,少年始终站在光里。
终于是在心里跟自己做了妥协,“好。”
“啊?”阿恒愣了愣,抬头看我,“你说什么?”
这孩子怎么傻乎乎的,我无奈笑了笑,只能又说了一遍:“我说好。以后不会再无缘无故把你赶出去了,要赶你也得给你准备个攻而不破的理由,好不好。”
“这可是你说的,”少年的笑容在脸上无拘无束绽开,过了会儿偏过头去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那就好,那就好……”
“那……”阿恒回头看着窗外,“天色也不早了,我……我就先走了。”
“啊?”这会轮到我愣了,这刚诉完了衷情转身就要走算什么套路?
我轻咳了一声,从床上半坐起身子,“这……你看我这也伤的不轻,大狗子也受了伤……”
阿恒点点头,“明天我给你们带点伤药过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在心里默默叹气,心道这孩子在家里之所以不得宠可能就是太笨了,“家里能当事的就剩下两个孩子了……万一那伙人晚上再找过来……”
阿恒皱了皱眉:“那要不……我把将军给你们留下吧?”
“走走走,”我真是服气了,冲人摆摆手,“要走赶紧走,把你的狗也牵走,谁稀罕。”
阿恒站在门口突然笑起来,笑得弯下腰去,站都站不直了,“想要留我你就直说,看你那副弯弯绕绕的样子就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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