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接着问:“那你又是何时知晓他的身份的?”
“后来,我在柳铺遇到了林琼林将军,”我慢慢道,“不过当时林将军也是隐瞒了身份的,直到日积月累中我发现了林将军对大狗子多有关照,后来又坐实了林将军的身份,这才确认了大狗子的身份。”
皇上轻笑:“是通过阿恒坐实的吧。”
我心里一惊,转瞬也明白阿恒的事不可能瞒得住,只能尽可能地弱化阿恒的存在:“是通过一块黄绢,那黄绢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是当年包着四皇子的那块襁褓。”
老头有陈皇后懿旨,所做的一切都是听从懿旨行事,我这会儿也只好把事情都推到他头上,届时再由他来解释起因结果。
不过皇上这会儿却又好像对阿恒来了兴趣,偏又要提起他:“这些年阿恒干的不错,替朕镇守漠北,是边关将士口中赫赫有名的少将军。朕听说这次就是他第一个赶过去的,奇怪,朕明明传旨是给的景行止,他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我低垂眉目:“可能是……景将军派他先去打头阵的吧。”
一只手在手炉边缘摩挲着似是斟酌了片刻,半晌才抬手像是要拉我:“起来,到朕身边来,几年不见,怎么生疏成这样。”
这一起起得急了,身上的伤口隐痛,腿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衣袍盖着,我自以为旁人看不出来,却听见面前之人轻叹了口气,“朕知道,自打消息传到京城,大皇子、二皇子府上的人都已经去过了,朕知道你吃了些苦头,也知道你心里有怨,但毕竟他们是君,你是臣,你有委屈朕来帮你平,不必假他人之手。”
我倏忽一惊,这话里看似安抚,实则示警,他就是明明白白告诉我他知道我和阿恒的关系,知道阿恒想帮我出头。
他还像当年一样,运筹帷幄,一眼便看穿了整盘棋的布局。
我当即又要跪下:“罪民不敢!”
却被人托住了,握了这么久的香炉,那只手却始终不见暖和,在我手上拍了拍,“朕知道你不敢,先坐下吧。”
我刚在小太监搬来的凳子上坐下,紧接着门外便有一个小黄门进来通传:“景小将军从皇后娘娘那边回来了,求见陛下。”
早已看透一切的帝王轻轻笑了笑,“让他进来吧。”
第129章 故人
阿恒进来时风风火火带起了一阵风来,不管不顾地又要往里进,被徐明及时拦了下来:“景小将军,你身上带着寒气,当心侵扰了陛下。”
“无妨,让他进来吧,”皇上靠着卧榻笑道,“好久没见这小子了,倒真有些想。”
尽管如此,阿恒还是先解了带着寒气的披风交到徐明手里,这才探头进了暖阁,在屋子正中单膝跪下问安。
皇上挥手赐座,徐明一进来便吩咐手底下的小太监们往地龙里添红罗炭,又接过皇上手里的手炉换了个新的,只道是外头起了风,恐怕一会就要降下雪来了。
阿恒逮着个空隙便隔空冲我挤眉弄眼,我怕在陛下面前被瞧出端倪来,特意没搭理,不想他竟变本加厉,搬着凳子坐到了我身边来。
这下就是想不注意也难了,陛下着意看了这边一眼,笑问:“你这是干嘛?”
阿恒道:“好久不见,有点想了。”
“想朕?”
阿恒直言道:“想玉哥儿。”
我一口气没上来,埋头猛地咳起来。
阿恒赶紧上前帮我顺背,陛下却笑了:“你倒是敢说。”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您不是都知道了吗?”我刚想阻拦,却被阿恒反过来压下了,“您让我先去见姑姑,不就是想让姑姑先敲打我一番嘛。”
陛下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姑姑跟你说什么了?”
“就一句,”阿恒道,“说真话。”
皇上开怀大笑,点点阿恒,“说的没错,朕想听的就是真话,方才小书在这儿拼了命地袒护你,朕还想多逗逗他呢,没成想你来的这么快。”
我登时一脑门细汗,一方面吃惊于方才那些对话竟全都是试探,另一方面却也后怕,如今陛下看似羸弱地蛰居宫中,却对一个偏远镇子上的事了如指掌,我苟且偷生这几年当真是走运还是他早就知道,只是换了个地方囚禁着我罢了。
“这宫里肯跟朕说真话的人当真是不多了,你便陪朕说说真话吧,”皇上看着阿恒道:“先说说去年冬天你被围困在濛池的事。”
阿恒和我相视一愣,都没料到他先问的竟是这件事。
阿恒刚刚松散的手慢慢回握起来,在膝上攥成了拳,“从去年年初开始,突厥开始骚扰咱们边境一些镇子,阿格查、郡色波,夔斤城等都被抢掠过,他们来势汹汹,抢完就进荒漠,我们一时拿他们没办法。九月,我们的主帅杨鸿飞一意孤行要扩大防线,将队伍分散成各支小队分守各方。当时我率领的玄甲营负责的便是濛池。十月初八,突厥突然大举来袭,以多出我们十倍的兵力将我们围困于濛池荒漠之中。十月十三,我们粮草断绝,一直到十月二十九天宝军来援,期间突厥发动了大大小小数十次围攻,但一直不曾攻破,他们不得已改换了策略,势要把我们围困到死。玄甲营从最开始的一千人,到最后只剩下不到二百人,其中有一半的人不是战死,而是被活活饿死的!而杨鸿飞,杨鸿飞他二十一天里一次增援也没有,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还活着’?”
尽管在白水城已经听阿恒写说过一次了,可再次听来依旧遍体生寒。阿恒这次说的都是冰凉的数字,每一个数字之后都曾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皇上沉默了良久才又问道:“那个杨鸿飞是如何当上主帅的?”
“他是大皇子的表舅,”阿恒直言道,“战事没起之前不过是青州一个校尉,打退过几个水匪,却被当做丰功伟绩一路保举当上了三军主帅,想来都荒唐。”
“阿恒。”我把手覆在阿恒冰冷的拳头上攥了攥,既是安抚,又借机打断他。三军主帅向来都是陛下亲自任命,阿恒这里说的荒唐,实际上已经将陛下包含在内了。
“你对朕有怨气,朕能理解,”皇上指尖轻点着手炉盖点了点头,“那个杨鸿飞事后怎么处置的?”
“他是主帅,谁动的了他,向上递送的战报都是喜讯,防住了突厥的进犯,歼敌一万人,自损八百人,”阿恒提唇轻笑了下,“八百人,谁会在意?”
锦榻之上的帝王半晌后轻叹了口气,“朕知道了。”
随之又问道:“那你私自离营,突然出现在白水城又是怎么回事?”
“是我叫他回来的,”我拉住阿恒赶紧道,没有指令私自离营是军中大过,他还想再回去就不能背上这个罪过,这会儿也顾不得真话假话了,直接道:“我自认势单力薄,无力护四皇子周全,所以才写信求助阿恒,让他回来帮我的。”
皇上一道目光直直对着阿恒,“是这样吗?”
阿恒看了看我,我心里明白,他虽然不情愿,但也不至于当着陛下的面坐实了我的欺君之罪,只好点了点头:“是。”
我刚松下一口气,便见阿恒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庭中单膝跪下,“今日我也正想向陛下讨份旨意,请陛下准我卸下职务,我不想再回漠北了。”
我心头一梗,险些再闷出一口老血来。
皇上眯眼打量阿恒:“你要做逃兵?”
“玄甲营在我带领下折损过半,已经不成气候,我不是带兵打仗的料。”
“这件事你爹知道吗?”
“我跟他说过了。”
“那他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差点拿枪削了你的脑袋……
皇上沉思了一会儿,轻轻笑了,“那朕也不替你拿这个主意,你让景行止来找朕,他若是同意你不回去了,朕到时再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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