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问林煦:“你方才是在等谁?”
林煦微微脸热,剑神分明什么都听到了,却还是问他,大概就是想检验他心诚不诚,敢不敢开口。
于是他如实地说:“……等您。”
剑神:“等人哪有这样等的?你这浮夸做派,满门上下都知道了,我久久不来见你,倒是我的不是,你把我置于何地?”
剑神这番话,许多年前,道阳仙君也对他说过。当时他还不懂道阳师尊为何这样说。如今时过境迁,身份大转,他终于懂了。
年轻时的剑神向道阳师尊恭敬地表示了歉意,算是通过了考验。因为道阳仙君是他决意要拜的正师,说什么都是对的。若是他在此时顶撞上师,便是对自己的选择不信,若是不信,就无法坚定道心,更无法得到师父的法传。
因为即便师父传了,弟子不信,就等于没传。
然而今天,他很好奇眼前这位神速结丹的自己又会如何作答。
林煦说:“满门上下的风声,可以听,也可以不听。您可以来,也可以不来。无论何时何地,您都在弟子心上。”
剑神听罢,微微一怔后,无奈训道:
“大胆。”
他要是从前敢和师尊这么辩,早就挨打了。林煦是不是就捏准了他好说话,看人下菜。
其实这个问题是要考验弟子在长久的等待中有无嗔恨之心。
有些人自己等得久了,就爱极生贪,贪极生怨,怨极生恨。若是连区区等待都等出恨来,那仙途上得不到的东西多了去了,日后岂不是要生出无穷无尽的恨。
林煦也暗暗懊悔自己的失言,他怎么会在剑神面前一不留神就说出了心声。很奇怪,剑神满身肃杀,于他却有一种离奇的亲近感。莫非……因为他们都是棘溪人?
差点被拍在地上的白水鸿哪能忍受他们两个就在自己眼前旁若无人地说话?
尤其小师尊那句“都在弟子心上”,虽然仙门弟子把师尊放在心上是本分,要时时敬师,才能得法,可这话从小师尊嘴里说出来,把白水鸿的脸都听青了。
剑神冰冷的紫眼睛看着林煦,目光中居然掺着一丝奇异的温柔。
像生气,又像是在笑,分明他的脸上哪里都不像在笑。
白水鸿说不出那是在看什么人的眼神,亲人爱人都不是,也不是友人或弟子,可就是叫他心头警铃大作。
“剑神大人,我今日冒昧前来,是想做……”您的弟子。后面四个字还没说出口,白水鸿暴跳如雷:
“住口!你忘了我们的誓言吗?!”
提及此事,林煦的脸色变了。
白水鸿捂着自己的手臂,声声质问:
“你曾经立誓,到了登剑阁后拜本座为师,如有背誓,则修为散尽,受天打雷劈,不得轮回。字字句句,本座都还记得,为何你不记得?!”
林煦的心向下沉去。
说不恐慌是不可能的,他连日以来的恐惧,都是在恐惧这个誓言,他一直试图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可修行人的誓言怎么可能没关系。突然间他被迫在极致的黑暗之中,直面自己的恐慌。
他懊恼自己当初受到外部的影响而起誓。
他明白,这不能全怪当时的形势,因为最终做决定的人还是他自己。倘若那天他有今日十分之一的心性和见识,都断不会答应。
然而过去之事不可改。他必须全然为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负责。
接下来他要抛开后悔,大步流星地向未来走去,什么也不能阻止他。
极致的惶恐间,他突然喘不上气。
他想起来,最开始白水鸿让他发的誓言是不得再修,他自己改成了不得轮回。原来那时他就想明白了,不得轮回至少还轻一点。若是不得再修,他活着会比死了还要难受。
林煦心底生出一股狠劲来。不得轮回便不得轮回吧,至少今生他想要自由。权当是为过去自己一时看不清自己的内心胡乱发誓付出的代价。
从今往后,他不再怕未来了,只要活在当下。朝闻道,夕死可矣1,对修士而言,没有什么比道更重要。
与强烈的追道之心比起来,死后不得轮回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他只要听闻正法,只想与道合真,至于死后如何,那就等死后再论!
刹那间黑暗消失,心念中升起刺眼的烈日,驱散了所有的阴云,林煦心中骤然澄明无疑,他一时愣住。
就在这时,剑神平静地看向他,目光中隐约有嘉许:
“现在,你可以拿剑了。”
林煦心底生出如海般澎湃的感动,莫名之间,他的眼泪都快落下来了。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在他心里勘破这最大的恐惧的一瞬间,居然就是问清道心的时刻。
他等这一刻等了太久。
他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能重新持剑会是在怎样光明开悟的时刻,没有想过居然是在直面心底深渊至暗之处的刹那。
此前,他在平日的修习中渴求一颗大光明心,盼望着无穷的光明能斩断恐惧,可是他越求越焦虑,像是在往空中楼阁里攀爬,直到今天,他攀不动了,从那空中跌向深渊,跌向曾经被他刻意忽略的恐惧之处。
他明白了。
当问道的决心大到无坚不摧,任何恐惧都会烟消云散。总归人是要消失的,那他为何要害怕?从此时此刻起,他决心要向死而生。
最大的遗憾是,现在他身边没有剑。否则他一定会拿起剑,现在就来练上一练。
剑神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二话不说解下了自己的重剑碎星,扔给了他。
林煦连忙接住,被惊喜砸昏了头。
据传闻,这把重剑是剑神的本命剑,从不轻易出鞘,哪怕和道阳玄正对剑时都不会出鞘,只用另外一把细窄修长的铁剑,或是简朴的木剑。
然后剑神抽出那把普通的铁剑,剑尖指向林煦。
紫色的眼瞳里有精光闪动,那是剑修期待对手时会露出的眼神,兴奋、赞许、好斗:
“来,让我看看你的剑。”
白水鸿眼睛瞪得死圆,张嘴就说:“你这不是欺负人吗,你的本命剑认你为主,他怎么可能拔得……”
话还未说完,林煦就拔出重剑碎星,漆黑而宽阔的剑面,威严无比,散发着神兵利器的气派。
他挥剑劈向剑神,快如电光石火。剑神方才的眼神犹如战书,任何剑修见了都会迫不及待,热血沸腾。
莫非这把神秘的宝剑还没认主?白水鸿来不及细想,林煦已和剑神开始对剑,难舍难分。
修行界有句话,宁赴刀山火海,不扰剑修对剑。
剑修都有病,两个剑修就是双倍的有病,没有人拦得住。
林煦三四个月摸不到剑,哪怕被剑神打得寸寸溃败,狼狈不堪,每一个回合都是输,他也没想过要结束。
他出的每一剑都没用,躲的每一下都没躲过,完全是剑神对他单方面的殴打。
他没空去想自己是不是失败了很丢人,也没空惭愧,更没空自我批评。
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
他只想继续,不停继续。此时此境,他什么都不思考,只想沉浸在对剑的狂喜之中。
白水鸿原本还在为自己没法挤进两个剑修的谈话而懊恼,结果他看着发了疯似的拼命挥剑的林煦,浑身都震惊僵了。他印象中师尊的剑何等清雅绝伦,风华无双,怎么会使出这么凶猛的剑,好像饿了八百年的人突然吃上饭,连体面都顾不上。
从前有人说剑修疯,他还不信,心说他师尊就不疯。原来他师尊真的为了剑疯过,只是他不曾看见。
剑神应该是很冷静的,按理来说和低修小辈对剑,就是喂招练练,不会动真格。可剑神的眼眸无比认真。他的剑奇之又奇,林煦根本难以招架,却忍不住惊叹,这个人的剑好美。美在至纯至粹,剑就是不能让的。
他不想让这样的剑停下,唯有拼尽全力应对。
然而,即便剑神没有动用灵气,单以剑技指教,林煦也撑不住了,体力终有耗完的时刻,他脱力快要倒下,手里还紧紧握着剑,气喘不已,发狠道:“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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