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识衣没说话,他垂眸道:“我给你解。”
织女丝是神器,划下的伤口,哪怕是化神期修士也不能忽视。
言卿颇感稀奇,阴阳怪气:“不太好吧。这怎么好意思呢。”
谢识衣在窗边镜前微微俯身,冰凉的手触上言卿指上的线,漫不经心说:“事无巨细,不是吗夫君?”
言卿:“……”
为什么拿来折辱谢识衣的词后面吃瘪的是他。
织女丝是有灵的,而谢识衣过于危险,几乎是他触到线神的一瞬间,织女丝的残影尖叫狰狞,染了言卿血的一端直直袭向谢识衣的眼睛。被魂丝入眼入识海凶多吉少。言卿慌忙把线扯了回来,可红线上的血还是溅到了谢识衣的睫毛上。
言卿心提起来:“你没事吧?”
谢识衣情绪内敛,唇角意味不明勾了下说:“没事。也就眼睛快看不见了而已。”
言卿心虚道:“咳,不会的,魂丝没进眼里。我帮你把血擦干净就好了。”
他伸出手去碰谢识衣的睫毛。
刚开始只是很随意的一个动作,但是谢识衣睫毛颤抖、搔刮过指尖,言卿整个人也跟触电般呆了下。
一瞬间沉默无言。
其实他还是觉得骨头相撞的声音像铃铛,像十五岁登仙阁檐下,叮啷叮啷,与心绪一起起伏。
“谢识衣,你觉得这一幕熟悉吗?”言卿忽然开口:“先是灌酒,后是描眉。像不像登仙阁结业那晚?”
谢识衣没说话。
“我那时用的是风,花叶带雨全落到了你脸上。我记得我还问过你一个问题来着。”言卿想到这,没忍住笑起来:“我是该说你乌鸦嘴呢,还是该祝咱俩都梦想成真?这陌路人,真成陌路人了。”
谢识衣任由他手指拂去眉睫上的血,在没人看到的地方,身躯僵硬,像是有薄冰在血液里凝结。
言卿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过其实我也是乌鸦嘴。你猜我早上跟那太监说了什么?——他问我怎样的美人能入我眼,我说从万鬼窟中出来的美人。”
谢识衣听到这里才笑了下。
言卿又想到谢识衣扭断赤城城主脖子,穿过青烟雾障踏着白骨从万鬼窟中走出的画面。诡异地沉默了下,决定把跟老太监说的“天定姻缘”那段话掐掉。
言卿道:“不过乌鸦嘴好难听,我应该叫预言家。”
谢识衣说:“那么预言家,你有预言过自己的结局吗。”
言卿:“嗯?”
谢识衣将他把伤口附近的线全部解完,道:“还有预言家。天降姻缘,不该是右眼跳。”
言卿愣住,这才反应过来谢识衣说的是他前面随口胡扯的话。
他自己都忘了说过什么,谢识衣居然还记得。他还以为这位性格高冷、脾气别扭的金枝玉叶,对他的调笑都是恨不得当水倒出左耳右耳的。
谢识衣说:“右眼跳的是灾。”
言卿不假思索道:“你难道没听说孽缘?”
谢识衣抬起头来,愣了片刻后,竟然笑了一下。
他其实很少笑。疏离和拒绝写入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即便是笑也是轻轻的、低声的、漫不经心的。不会过于复杂,却也不会过于纯粹。带着独属于谢识衣本身的冷意和危险。
可如今这笑意漾开在眼底,融化经年不化的积雪。灯火下,言卿居然察觉出了一点温柔的错觉。
谢识衣轻声问:“言卿,什么叫孽缘?”
言卿道:“坏的缘分吧,反正挺煞的。”
谢识衣脸色苍白唇却如血,低笑一声,意味不明说:“那你还真是当了回预言家。”
第33章 浮台(九)
预言什么呢。
预言最后一步一步走向死局的终结。
淮明子与谢识衣两败俱伤后,被言卿追杀到主殿,用魂丝碾碎神魂。
淮明子生性傲慢,死时恨意滔天,不惜以自爆为代价,落下炙火玄阴阵,拉着言卿同归于尽。
十方城主殿烈火烧起来的时候,言卿也被困在里面彻底出不去了。
宫墙倾塌、房梁坠落,万事万物灰飞烟灭,他驻足在殿中央。
一片混乱里,言卿耳边响起的只有魔神苍老沙哑的声音。
“其实你可以活着出去的。”
她的声音嘶哑魅惑,蛊惑道:“言卿,一直用修为压制识海内的魇,你不累吗?”
魔神轻声一笑,幽幽道:“我真不懂,为何世人都如此愚昧,说魇是我的诅咒。那明明是我赐予你们最大的天赋啊。”
“你让它醒过来。”
“言卿,只要你让魇醒来,你的修为就会突飞猛进,你就能活下去。你本就是天才,而魇的存在只会让你更为强大!”
言卿站在烈火中,墨发红衣,长线蜿蜒到了赤色脚踝边。他回身望向红莲之榭的方向,心里想的却是:谢识衣受伤昏迷后被他锁在里面,现在应该刚醒过来吧……
会愤怒还是会惊讶呢?
言卿无声笑了下。
其实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谢识衣牵扯进他和淮明子的斗争来。
他被魔神缠上,被种下魇,最后只能是身死作结,或早或晚罢了。
魔神见他没反应,又循循善诱道:“言卿,你不想见他吗?”
言卿终于开口,淡淡道:“闭嘴。”
魔神暴怒,纯粹碧绿的眼眸如蛇的竖瞳,流露出浓浓的阴毒之色来:“言卿,你都已经修到化神期了,完全可以和魇共存,你到底在怕什么?把它放出来啊!把魇放出来,你就能突破化神巅峰,你就能成为伪神,你就能活着走出这片火海!”
她厉声质问。
——“言卿,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什么都不怕。”言卿轻轻回答她的话。
他手指修长、有种病态的白,被殷红的衣衫衬得更森冷。
魂丝一圈一圈绕回指间,平静说:“只是。我虽然无法阻止你放个寄生虫在我识海,但我可以让它一直死着。”
言卿低着头,眼底暗红色慢慢晕开,随后才在大殿内慢慢道:“你这一百年说了那么多类似的话,你看我有哪一句听进去了吗。”
魔神沉默不言。
言卿好奇道:“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会死,也会闭嘴。”
那个疯女人骤然尖声,难以置信又怒不可遏:“你想摆脱我?”
她怒极反笑,一字一字,饱含恨意,仿佛来自灵魂的诅咒。
“言卿,你摆脱不了我的!”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魇,就像影子一样,永生永世无法逃离!我们总会再见的!”
*
玉清峰寒池的水开始逐渐褪去温度,越来越冷。
言卿仿佛置身冰天雪地,可回忆里却是烈火肆虐。
于是这一冷一热交替下,他五感错乱,竟然忍不住身躯战栗。
丹田内的金丹已经开始慢慢消融,隐约显现出一个元婴的形状。灵力丝丝缕缕绕在元婴身边,谢识衣说重新结婴时,破“本我”会很痛,果不其然,痛得他整个人都在发颤。
灵魂犹如被一根线死死勒紧,再割裂。抽丝剥茧,五内如焚。
但对于言卿来说,身体上的疼痛倒是其次的。
最难以忍受的,是结婴会逼着让他去回忆十方城大火中死去时的一切不甘,一切失落,一切遗憾。
谁又能从容赴死呢?
他当然不甘,不甘就这么死去。
他当然失落,失落没能到上重天去看一眼。
他当然遗憾。
遗憾这一次分离,居然又没有跟谢识衣说一声再见。
他在十方城里的时光充满诡谲冰冷。各怀鬼胎的人,闪烁不安的眼,鲜血残尸,白骨□□。唯一的温柔旧梦,好像就只有人间和谢识衣呆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从赌坊回登仙阁的那一天,火烧云挂在天边,晚霞浓烈地像要烧起来。
谢识衣。
谢识衣。
言卿的手在池水中颤抖得不成样子,睁开眼,暗红的血色从瞳孔开始扩散,遍布整个眼白。他精神极度紧张,手指在水中弯曲抽搐,凝聚起天地间的灵气,毫无节制吸入体内——恨不得用自残来缓解这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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