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9)
“乔峤乔峤乔峤……咋又不叫这个呢?”觉得好玩儿似的连念了几遍。小五子收回了手还觉着痒意不退,背着手悄悄往裤腿上蹭。
“因为你奶立马就给我挂了个驴脸。”
乔奉天砸砸嘴,提住口气儿,装模作样地捏着嗓子,半掐腰,眯缝眼:“‘哎哟瞅瞅瞅瞅啊,瞧瞧?!瞧谁啊?啊?给谁瞧啊?我老乔家的宝贝大孙子就叫个这四不着六的?你个小王八羔子书都读狗肚子里咯,屁用没有,取得个什么四五六不通的破烂玩意儿!走走走给我边儿待着!”
乔奉天添油加醋地又给原景重现了一遍。
“像,小叔学奶奶学的真像!”
小五子弯着眼睛乐得不行,仰着小脸把乔奉天的话拿来当戏听,“后来呢,后来呢,小叔说说呗。”
“后来?后来你奶不就给我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呗。又献宝似的把你抱去给初中的老校长,塞人了两包好烟,让人从课本儿里给择了个善知。”
意思是善知善行,也是个不落俗的好名字。
小五子歪了歪头,挠了挠脖子,“小五子觉着乔峤好听。”也不知道是真觉得好听,还是嘴巴一抹蜜想讨乔奉天高兴。
“好听你现在也叫乔善知,别搁心里惦记了啊,给你奶听见又得抽你。”乔奉天往他后脑勺山轻轻一盖,“刚才说的睡一觉就都给我忘干净喽,可别学你奶说粗话。”
“……小叔你自己也说来着。”
“我……”乔奉天转转眼珠子,讪讪挑眉:“我那都是跟你奶学的,都怪她,离了别人爹娘的都不会说句完整话。”
不知哪家提前放了鞭炮,冷不丁响起噼里啪啦一连串儿的脆响,惊的村里看门的小狗对着天空汪汪一阵吠,暂时掩上一楼时不时传来的响亮热闹的说笑。淡淡的硝烟味拥着凉风,弥散在除夕夜里。
乔梁手里托着条双面绒的薄毯,攀梯上来,把毯子给叔侄脸兜头一盖,一裹。
“什么天儿啊搁楼顶上坐着。”往房檐边一蹲,拣了个毛豆米进嘴,“怕冻不死啊?”
“哟。”乔奉天把毛毯往上抬抬,露出眼睛,放小五子从身上下来,“阿妈能放你撤席了?”
“聊不来,尽一瓶子不满半瓶子乱晃的,手伸的老长啥都想掺一脚的。”边说边从屁兜里掏了盒硬壳的红旗渠,抽了一根叼嘴里。
乔奉天乐了,“保准又都忙不迭给小五子说后妈了。”
“小五子,去你小叔房里玩儿吧。”乔梁转头摆摆手,随嘴把小五子支走,才对着乔奉天长叹了口气,“谁说不是。”
“那完了。”
乔奉天手支着额角,“阿妈那么好面儿的人,大过年跟她饭桌提这个,凭他那针尖大的心眼能搁心里堵一年。”
乔梁迎风嘬了口烟,没说话。
乔奉天盯着那忽明忽暗的红色一点,被一阵冷风吹得凛了一下。
第9章
年夜饭散了场,众人趁着兴致正浓,都一窝去了小偏厅打算推两圈麻将。剩了一桌残羹冷炙,一地瓜子壳屑,来不及收拾。
乔奉天看人都不在,悄不做声地下楼,座上壶水,和乔梁搭手把桌面儿收拾了干净。小五子像模像样,举着个比他人长的毛竹扫帚“刷刷”扫地;小厨房里,乔梁清盘,乔奉天洗碗。
把开水倒进盆里,蒸腾出来的热汽缓缓四下弥散,遮掩去了乔奉天的眉目。他挽高衣袖,松了松衣领,往水里压了一泵清洁露。
乔奉天的手,手指颀长而骨节突出,脉络分明的根根血管埋在皮肤下像一条条蜿蜒的乌青小龙。沾了烫人的热水,苍白的手才掌才能浮出层难得的润红。
小时候就有人说乔奉天阴虚,畏寒,眼下容易扫着一层悒郁的淡青色。要多吃暖性的东西调养。
乔梁丢了一只脏筷进池,合了碗橱的油腻纱门。
“碗我来刷,先去吃饭,光喝一晚上风了。”他的表情看起来像笑,又不像笑,停顿了挺久,道:“阿妈特意给你留了半吊鸡汤,加了沙参煨的。”
“特意”说的太着重了,反而不大自然。
这半吊鸡汤不管是不是特意,都不能看作是林双玉的妥协。其实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再如履薄冰的关系,也总会有藕丝粘连;再孔洞斑斑的不睦亲情,也可能在特殊的某一刻,回化成最开始的安然无恙。靠着这么点指甲盖大的默契,林双玉做事,不给情面而又能留有转圜余地。
但乔奉天是不大习惯林双玉有一搭没一搭,不知何意的“示好”。先是搓了搓手,再是挑了挑眉,随后才小声道:“哦。”
这时候,偏厅里突然传了一句听不大清的模糊男声,带着三分玩笑似的,问林双玉,新年怎么不让你家老二给你领个城里媳妇儿。
这话声音不大,但不偏不倚就能让乔奉天听到。手上的动作不由得顿了一下。
林双玉没说话,是旁的不知哪门哪道的亲戚闲的嘴痒接的茬,哎哟这事儿,急不来。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得慢慢磨。
再往后的话,就全湮在推倒麻将的哗啦哗啦声响中了。
大年三十,就着震天响的火红鞭炮。乔思山早早钻窝睡觉,林双玉陪人搓麻,乔梁陪儿子蹲了大半夜的吱哇乱叫的春晚。乔奉天则抱着被子,回了一晚的拜年短信。
正与初一,按惯例要早起煮饺子。
乔思山要急着吃降压药不能耽误,就先下了一盘端给他。随后又煮了四五大盘堆在四方桌上,切了一盘酸泡萝卜酸泡椒,盛了几小碟香油醋。
林双玉拾掇拾掇门口一地破碎的鞭炮皮子,边解着腰上的围裙边准备着腰包里的零钱。乔奉天和乔梁一看,登时愣了,把筷子一撂。
“大年初一您往哪儿跑?”乔梁眉头一皱,把她胳膊一拽。
林双玉那围裙掸了掸鞋面上的土灰:“上哪儿?上仿古街。”
“大年初一您出什么摊儿!”
寒冬腊月要下雪的天儿,有几个人不搁家待着去买你的瓜子饮料?又不是真缺那三瓜俩枣的钱。乔梁弄不懂林双玉的心思,忙把她往桌边牵:“老实在家待着!”
林双玉搡开,又起身去拿鞋,“三瓜俩枣也是钱,咱们乔家不少这一口也不多这一口,你不赚就去留给别人赚。”又往耳后抿了抿头发,短叹了一句,“这个家,我不撑谁撑?”
乔奉天坐在长凳一边,拿筷子默不作声点着醋碟里的油花。分明觉得林双玉话里夹枪带棒,明里暗里都在给人难堪,戳人脑门。
“您大过年的说这个干嘛?”
“过了年过得就不是日子了,张着嘴就喝风了?”林双玉的声音陡然高亮起来,指了指大桌,“一个不立业,一个不成家,人模熊样的都不知道别人怎么骂我这个当妈的没给你们教好!”
乔思山把筷子往桌面上猛地一掷,吓的小五子的饺子咕噜掉到了地上,“大过年的说这个干嘛!”
“嫌我说话不中听别嫌,怨你四十多年前瞎了眼讨我这么个不长脑子的婆娘!怨你命里没福,这臭婆娘没本事,给你生了个留不住媳妇儿又没本事的大儿子!又给你生了个不着四六的脑子不正常的精怪!”
越说越怒,越说越尖刻,像是被点着了捻心,一路燃到了濒临爆炸的届点。林双玉黧黑的面庞微微涨红,胸脯上下起伏,一屁股坐回长凳,偏着头。
乔思山狠狠叹了口气,把面前余了几只饺子的瓷盘,远远一推。
趁着众人沉默,乔奉天起身把楞在一边的小五子拦腰一抱,把他带上了楼。
小五子坐在床边,看乔奉天往包里装着洗漱的东西,嘴巴一撇,心里一揪。连忙站起来,两步上前攥着乔奉天的衣服袖,小声焦急道:“小叔别走。”
乔奉天摸了摸他浓浓的眉毛,欣慰这孩子在表达激烈情绪的时候,看着也是和泰的,克制的,并不像他的奶奶,也不像他。
“小叔还有点工作,得先回去忙。你先在这待着别下去,等到晚上你再去找你奶聊天,别让她又闷着一天不开口,好不好?”
小五子知道留不住,脸上不见丝毫高兴,但依然乖乖地点了点头。
乔奉天提着包下楼,往堂厅里一站。乔思山依旧苟楼哲背不言不语,林双玉也偏着脸不吭声,只有乔梁站起来,看他手里拎着行李,走过来伸手要抢。
“干嘛?你又要上哪儿去?”
“不上哪儿,我回利南。”
“不许走!”乔梁急了,“大过年的一个人像话么!”
乔奉天其实很不喜欢别人说什么“大过年的”。对他而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如同指针周而复始,每一格都是相同的。痛苦的日子会一直痛苦,快活的日子也不会变得更快活。没必要非把“过年”强行划出范围之内,好像什么事,都可以为它破个例。
如果不是还对“家”这个概念怀有依恋,他过不过这个年,吃不吃这顿饭,并不重要。他一年都可以不回来碍林双玉的眼,今天也一样。
乔思山闻言也撑着桌子缓缓站起来,两瓣嘴唇上下翕动,“奉天啊……别走,别走,好好待着。”
“要不够就跟我说,我去市里给您买。”
“你……”
乔梁回头着急上火地捣了捣林双玉,“阿妈,说话啊,奉天要走也不拦着!”
“走?要走走呗,利南天大地大,郎溪羊屎大的犄角旮旯地儿拘不住他这尊大佛……”
听了这么一句,乔奉天的心不可遏制的一酸一紧——不期待她一星半句的挽留是假的,不盼着她哪怕一句的温言好语也是假的。再小的希望落了空,摔下来也是会疼的。
乔奉天笑着摸了摸鼻子,“确实有事儿忙不诓你们。有时间我再回,反正也近也方便,短什么就打电话跟我说。”
这是铁了心要走,谁拦也不好使。
郑斯琦握着方向盘,关了车里的暖气,给后座儿的小枣儿递了一盒洗好的草莓,一包舒化牛奶。
车是往鹿耳山去的,目的地是月潭寺,特意起了个大早。
说起来,郑斯琦一家都不信佛,不是郑斯仪塞了单位赠的两张香火门票,枣儿又吵着闹着要出门看人玩儿,他倒是宁愿在家里闷头睡觉。老远从利南开到鹿耳,油损不提,沿途的街景就够小丫头折腾掉大半精力。
驶上一节不甚平坦的山路,郑斯琦踩紧离合,换了低速挡。从前窗遥望天穹,灰蒙蒙的发青发暗,广播里也说,今日大范围有雪,来的其实不大是时候。
“爸爸吃草莓。”枣儿举了个红艳艳的,个头最大的,放在郑斯琦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