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65)
傍晚起了风,热融融的,像从一层笼屉里吹出来的似的。乔梁打进了普通病房,乔奉天就得守夜。白天和林双玉轮流照看着小五子三餐,晚上一直是乔奉天在医院。林双玉觉少眠浅,让她留那儿,乔奉天知道她一宿都睡不了多少。
杜冬一个劲儿把他从店里往家赶,乔奉天不听,自顾自地尽量按着原先的开门时间,上班下班,尽量把每一个顾客的头发都理好,尽量三房兼顾。觉是少了,要走的路也多了,七七八八的事儿也把缝隙窟窿都填满了。
沿着翠湖的一列紫藤走,应季的五月花,淡色的成串儿的花苞子密密垂在藤上叶上,如纵璞所说,像瀑布。郑斯琦的肩线齐平乔奉天的鼻尖,他抬头看他的头发长了,碎头发抵上了衬衣领,微微外翻向上翘。
“不着急回的话,帮你剪个发要不?”乔奉天捏着郑斯琦给他的那一沓厚厚照片,“马上入夏就热了。”
“打折不?”郑斯琦双手叉兜,不低着点头,发顶就会触到紫藤萝落下的铃铛似的玲珑花尖上。
“免费。”
“那你们家大老板不得给我记上黑名单。”
掉了个什么轻巧的东西的在脑袋顶上,乔奉天缩了一下,摸上发顶,“怕什么,二老板罩你。”
郑斯琦伸手过去一拈,搁掌心里摊开给乔奉天看,落下的是朵成型的花蕊,“走。”
推开了店门,传过来一阵吹风机轰鸣的动响。伙计在一边扫着地上的发屑,杜冬给人正吹着一把刚焗上油的长发。
“剪还是洗你们稍——哟怎么过来了不搁医院里?”杜冬偏头一看是乔奉天,关了手里的电吹风,扫了扫蓬松不贴的发尾。
“给你带客呗。”乔奉天把额发捋高,拿过橱上的黑色半身围裙。
杜冬往后一瞧瞧见了郑斯琦,“哟!”
“你好。”郑斯琦算是和他第二次见面。
“哎哎好!那什么,小杜啊,领人先进去洗一下头。”杜冬自来熟地热络招呼,指指里头的隔间。
“没事儿我洗,你忙你的。”乔奉天把围裙的系绳在腰上缠了两道,冲着郑斯琦,“来。”
郑斯琦是不经意去看他的腰。细窄且挺直,两侧是向里微凹的弧。单穿衣服显得单薄空荡,用围裙一绷,才显得出筋骨,才看得出颀长柔韧。比例确实好。
郑斯琦依旧躺不下洗发间的床,依旧悬着双无处安放的小腿。只不过比第一次周到些,乔奉天给他搬来了只四方的矮脚凳。
郑斯琦摘了眼镜合着眼皮仰着,乔奉天举着莲蓬头用手腕儿测着水温。耳边哗啦啦地响着水声,和乔奉天抬高身子,借力翘起椅子腿,触到地砖上的“咯答”声。
“衣领再翻一道。”
手拨开了对方的额发等,看郑斯琦半仰上身,伸手没有门路地往里翻折衣领。
“你那样就又折出道道儿了,折旧了衣领就懈了不挺了。”乔奉天拿布擦手上的水渍,“我来。”
乔奉天的手还是凉。微凉不是冰凉,近似冬日晨跑过后,被凉风吹涨的耳垂的温度,触感也像。郑斯琦感觉得到对方是在向里折而不是向外,四个指头引导者衣料整饬地叠向衣内,收回手的时候,指头便毫无自知地贴颈一路,移走。
触感和第一次不尽相同,郑斯琦归结于心境不同。
“头皮痒么?”
“还行。”
五指揉进发里,没法儿再让他放松,更多是让他下意识地专注于手指游走的行迹了,包括拂过侧脸的袖口,和落在额上的温热呼吸。
“你那个印子,脖子后面的,原来是纹身么?”乔奉天突然问他。
“这都看见了。”郑斯琦闭着眼睛笑,一点儿不介意对方的探问。
“恩。”乔奉天没好意思说他早八百年前就瞧见了。
“高一的时候吧,电视上放古惑仔,陈浩南山鸡哥,一水儿的左青龙右白虎。那时候正巧校门口胡同巷里多了一家纹身店,跟班里一帮小子不学好,拉帮结派的就稀里糊涂上了。”
“胆儿还都挺大还。”乔奉天拱起掌心施力碾揉。
“那些个进去是干脆,到底真纹了的就我和另外俩。其他的一看真刀真枪的,又听正纹着的个高个儿男人的嚎的不行,吓得背着书包就掉头走了。”
“你倒还就真硬着头皮上?”
“硬着头皮倒不至于,我那时候一身骨头比砖硬,闭了闭眼我就躺上去了。”
乔奉天顿了一下,“……是个什么样式?”
“脖子后头是只船锚,工作了不方便就给随便洗了。”抬手指了指左腰,“这边还有一只鸟,遮得住我就没洗。”
后来一段时间,乔奉天觉得郑斯琦不该告诉自己,他纹上图案另一处。那几乎是变相引诱,引诱他忍不住去抽他西装裤的衬衣,再掀开衣角把那只鸟看的清明彻底。就像衣襟上落下的一块儿水印子,一旦在意了,就总忍不住去看。
腰这个地方,太隐喻了。
手机响了,乔奉天腾出只湿手去拿,屏上显示着何前。
第72章
上次来利南的时候,闻李嘉爱上了城北的一家大排档里的烤茄子和红糖冰粉。这次来利南,一半儿是为客户,一半儿是为烤茄子,跟看不看望郑斯琦关系不大。
利南入夜,黛蓝天幕,城北小吃街绵延五百米开外一水儿简搭的红布帐篷,市声嘈杂。挨家挂了盏够亮的挂扣灯,里头密匝摆着几张矮平的餐桌,围了一圈儿缺胳膊断腿儿的水红塑料凳。烧烤架隔得远,夹在路牙子边儿,烟熏火燎。老板一把蒲扇扇过去,燎地路上的电驴捂着鼻子拐大弯儿骑走。
“吃烧烤打扮那么正经儿,这年头衬衫领带不离身的也就房地产中介了。”闻李嘉干脆就踢踏了两只酒店里的拖鞋板儿来,选了个胳膊腿儿稍齐全些的塑料凳一屁股坐下,翻动着一沓腻手的点菜谱。
“我刚下班儿,上哪儿给你换一套T恤大裤衩去?”郑斯琦脱了外头的薄外套,想往哪儿搭都嫌油垢子厚。四下一圈看下来没干净地儿,得,拿手上吧。
“枣儿一个人搁家里?”闻李嘉抬头问。
“哪儿能啊。”郑斯琦喝了口纸杯里的茶,咽进去一嘴烂茶梗子,“我姐接家里了。”
郑斯琦臭毛病多,唯独吃方面不怎么挑。一顿千八百的能吃,路牙子边上,鸡零狗碎干净不干净的小摊儿小灶儿,他也行。没上大学之前,郑斯意生活费管的紧,从来不让郑斯琦外头瞎吃。
记事儿起到二十岁,郑斯琦惯吃家常菜,只是郑斯仪调味女性,大体偏甜,郑斯琦逐年提了几次也没见改。上了大学上了研究生是食堂,毕业直接进了利大当助教还是食堂。索性关于饱腹这方面,他诉求没那么强烈。可真切让他体味到好吃,温存,有心意,除却郑斯仪在他高四每晚给他煮过的宵夜,无外乎就是乔奉天了。
那人的盘里锅里,单他尝过的每一样儿,都不刻板,都好像煮进了具象化的意绪。
郑斯琦拨了一下削薄绞短的鬓角,闻李嘉从菜单里抽出视线看他一眼,“哪儿剪的头发可以啊,刚一路我还没瞧见呢。”
“还行?”郑斯琦问他。
“这么说吧,原前八分男,剪完了九。”
郑斯琦继续吹茶梗子喝水,“不准啊你,没上十都。”
闻李嘉盯着菜单直笑,“您那脸啊,比洗脚盆儿都大。”
闻李嘉大刀阔斧要了一桌,不算茄子鲫鱼单独盛的几样,光带签儿的物什就烤出去三四百串儿,外带上十罐儿五百升的百威啤,堆得矮桌上满满当当没处下手。
闻李嘉“呲”一声抠开了啤酒拉环,递给郑斯琦,“你姐这几年还行吧?”
“能看开的早看开了,看不开的还没开,就这样儿吧,已经不错了。”郑斯琦接过了易拉罐,捏了捏铝批的瓶身。
“也不再找?”闻李嘉笑了笑,“条件那么好。”
“满工作忙儿子上学呗,七大姑八大姨家的事儿都能去掺一嘴就老不往自己这事儿上想。”捏了只卤水毛豆,剥出了里头的豆米递进嘴里,“就成天儿净老想着给我找对象。”
闻李嘉一口啤酒喷出去老远,“哎都谁啊?”
“但凡她打听的到的,联系的上的。”
除了陆揖铭之外,郑斯仪三三两两又给郑斯琦塞了不少小姑娘的手机号。这家外甥女儿,那家小学妹,入得来了她老人家法眼的全是单身待嫁且未及大龄。郑斯琦一听就脑仁疼,假意推脱说人都是婚都没结过的小年轻,谁那么想不开非死乞白赖跟他一个中年丧妻的好啊。关键大学老师赚的也少啊,就那么点儿死工资。
郑斯琦张嘴捧,把亲弟弟生夸成个钻石王老五——那现在姑娘不都喜欢个高儿好看的么!结不结婚有没有小孩儿那么不其次么?大学老师怎么了,多少人想进去教书还挤破头进不去呢,我们家书香门第!你少这一天到晚看不上自己这看不上自家那儿的,你好得很,且有你挑呢。
“那你就挑一个呗。”烤茄子上了桌,喷香一帐篷,闻李嘉忙不迭去接老板娘递上来的铁盘,“年底三十六吧你,你这样儿这年头正吃香,我们事务所也好些不错的给你介绍介绍?”
“得了吧,四十六我也不挑。”郑斯琦继续低头剥毛豆。
“不行啦?”
郑斯琦丢了个壳子在他头上笑,“不行你二大爷,我茁壮的很。”
“那你不抓紧找。”闻李嘉夹着口茄子偏头躲,“男人三十大几正狼虎,总这么憋着也不是事儿啊。”
“我是因为。”郑斯琦推了下眼镜。
“少跟我说因为枣儿,你不是那种人,我清楚。”
郑斯琦笑着看着他,“你倒比我还门清儿我自己个儿,那你继续猜,你猜我为什么。”
闻李嘉凑得近些,挑眉道,“碰上个有感觉的了?上次车库给你打电话那个吧?”闻李嘉抬了抬下巴,顿了两秒,“哎是不是你前几个月打电话让我帮他留意下起交通事故案发热那个啊。”
“谁啊就。”郑斯琦抿了口啤酒。
“什么什么就谁,我哪儿知道谁啊,不你让我猜着玩儿么我就这么顺嘴一提,哎是不是?”
郑斯琦似笑非笑不言语,拿指头拂去嘴边的一串啤酒清沫子。亮晶晶地缀在指尖,一碾就融成了麦芽味儿的水。
“哎哟喂急死人,给个谜面儿也不给个谜底。”闻李嘉瞅他半天言语不出个子丑寅卯,侧头抛白眼。
吹来阵儿潮湿的晚风,郑斯琦是被他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