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52)
倒生皮要顺着撕才不疼,可顺着却撕不干净,逆着撕干净,但撕下来时往往又会牵连着一块不相干的血肉。
“他爸是我们郎溪家的老邻居,出事儿了,怎么七传八传的也传到了……可能是他们无意告诉她的吧。”
杜冬低头看他指头尖上冒血了,蹙眉伸手一抓,“交警那边怎么处理的?哎李荔这儿有纸赶紧擦擦。”
李荔忙掏出包心相印,“哎给,创可贴我这儿也带着。”
“那个不用。”乔奉天把指头含进嘴里,舌头一卷,揩去了血珠子,“按例要扣车罚款,车是扣不了了,罚了三万。”
杜冬帮他拆了封,抽了一张面巾纸出来,“怎么算?”
“他不要,罚款也不要我承担,车子也不要我赔。他说是他对不起我哥,说是他没想到能变成现在这个情况,我现在手头现金也就四万,转他账上了。”乔奉天咽了咽嘴里的腥味。
杜冬霎时一脸不可置信,拿胳膊肘用力搡了乔奉天一记。
“你傻啊你!他不要你赔你还给你钱多烧的么?你以为你以后花不到钱了是不是你一下子赔了他四万你脑子进水了吧?!”
乔奉天抖抖纸巾,捏住一角往指尖上一按,冷不丁笑了一下。
“我就是傻,我就是脑子进水,我就是欠不了别人人情,行不行?你第一天认识我?”
杜冬张了张嘴巴,却无话可驳。
眼下穷的叮当乱响,何前发出去的急售消息还没回响,洞大的医药费用又悬之又悬的没了确实着落。缴费单一沓一沓的往下发,乔奉天攒了红红白白的一票夹。
他倒庆幸没顺嘴告诉杜冬自己把房子也给卖了。真要提了他,他个闲吃萝卜淡操心的人肯定能把他毕生所学的所有脏字儿都搜刮来,结结实实一通不地道的京骂骂个自己狗血喷头,再把自己没多少的家底儿三下五除二一气儿全掏干净。
说,钱不够找我!我都借给你!别卖房!
重情重义的过了头,总也不考虑着自己也有了个小家。
乔奉天看了一眼李荔,在心里合了下眼皮。
林双玉抬头见乔奉天一路过来,停在小五子脚边,并弓腰蹲下了。
乔奉天心里也很乱,能不说,他当让希望小五子永远不知道。他当然希望乔梁在他心里永远是高大的,温和的,威严的,充满生机的,像每一个普通的父亲一样。
乔梁自己也一定不愿意自己这么一副混沌不醒,苍白羸弱的病恹样子被自己的儿子毫无遮拦的看去。
可连林双玉都知道了,他这个所谓的坚持的隐瞒就显得似是而非了。他既不想林双玉在小五子面前把事实夸大,也不嘱咐林双玉同他一起对着孩子装聋作哑,干她这辈子都学不会的事儿。
何况一切都没落定,他也真的没有余裕的精力,去给小五子编一个柔软不破的完美童话了。
林双玉总说老天爷作孽不开眼,专和乔家过不去。乔奉天其实觉得不是这样,草生一秋人生一世,老天爷谁都不认识,人要经历的种种都是他无意,不是他成心。
小五子如果注定就要经历这些,挑起这些,乔奉天就有责任从一个长辈的角度去教他如何担,而不是如何躲。
如果他能学会接受,那他一定能和其他男孩儿不一样。
如果他能学会坚强,那他还未展开的人生一定未可限量。
乔奉天自我催眠似的把一切往大了想,往光亮的地方想。他捉过小五子稳稳搭在膝上的一双温热热的手,仔仔细细瞧着他浓重泰和的眉目。
小五子紧张而心揪,林双玉能看出他正耸着肩,紧紧并着腿。
“小叔……”
“小五子啊,你爸爸生病了,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好,小叔这几天一直没跟你说,小叔怕你担心,你怪小叔不?”乔奉天尽量说的和缓,说的举重若轻。
小五子喜怒也不似旁的孩子一般喜形于色,只脸色一僵,神容一滞。
杜冬在一边默默听着,心里难受,转头不看,却听一边的李荔极不和时宜的一声压抑的干呕。
第57章
小五子反应沉着在乔奉天预料这内,可乔奉天抬头这么看着他,又觉得他沉着的过了头。
林双玉去紧了紧小五子的胳膊,“伢儿。”
小五子正消化着乔奉天话里的意思。
他总觉得大人们只要在孩子面前一蹲下,一笑起来,一做出温情示弱的暗示与姿态,就一定不是什么好的先兆。
他头脑转的飞快却依旧牵牵绊绊的,他正努力着去思虑关于“爸爸生病了”与“很长时间才能好”这两个线索间的关系,无师自通地率先学会了越过事实本身,去看它可能会带来的波及与后果。
然而太复杂的想不到,只能浅显地看到最直观的一面,爸爸以后可能会生活的更艰难而辛苦,小叔也会,奶奶也会,爷爷也会。
那么自己要怎么做呢。
怎么做才能替他们分担呢。小五子直直盯着乔奉天倦怠的眼角,想不到。
“小叔。”
“恩?”乔奉天听他终于说话了,四平八稳的调子,心也稍稍安了。他微笑起来,又凑近些,“你说。”
“那我能看看阿爸不?”
“特别想么?”乔奉天摸他。
小五子先摇了摇头,顿了顿脖子才又点点头。乔奉天沉默了一会儿,低头先在自己的颈子上摸了摸,揉了揉,才拍了下膝。
“走。”
林双玉“嗯哼”了一声,皱着眉头去拽乔奉天的手,意思大约是不赞同,怕刺激着孩子。杜冬也是这么个意思,往前迈了一步像是想说话。
乔奉天摆摆手,把小五子从塑料椅上抱起来,“没事儿,隔着门看,不进去。”
家属能待的回廊,与看护病房隔了个宽阔的电梯间。天花上的声控灯听了脚步才不紧不慢地亮起来,扩出一大团不细致的白光,像撒在头顶上一层酸凉的粉霜。
乔奉天给护士站正写病历的值班护士点头打了个招呼。小姑娘伸胳膊拦了一下,“哎,这个点儿不能进啊。”
“不好意思,就隔着门看一眼,一眼。”
姑娘长长地“哦”了一声,手里的圆珠笔在指缝里转了一圈儿,“那行,那可以。”乔奉天见她探视的目光在小五子的脸上流连往返了几回,转身往前走的时候,也分明听见她压低了嗓音,不无悲悯地冲一旁的另个护士小声耳语。
“哎,真可怜。”
抱着小五子像抱着一根空心的木料,直直板板的,也轻,一点儿也不像小孩子似的那么柔韧柔软。乔奉天把力气收紧了点儿,圈着小五子正弓起的膝盖。
小五子两手扒着方窗的檐框,也不嫌玻璃凉,玻璃脏,几乎快把整张脸都贴上去了。
乔梁的呼吸机还没撤,淡绿的透明时时刻刻罩子歪盖在脸上,五官这么眼瞅着就消减下去一大圈儿,眼窝深陷成了一洼枯潭,下巴上的胡渣自顾自冒出漫山漫野,像郎溪田地里来不及割掉的一茬新韭。
乔奉天庆幸病房是不让进的,乔梁还是睡着的。这样的话,就不用让小五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爸爸连自己都认不出。那种残酷自己想想都觉得难以承受,遑论他还是个上一年级的小孩子。
连妈妈也没有。
乔奉天一开腔才发现嗓子是哑的,像在排风口张嘴坐了俩小时。他侧头用力咳了一下,咽了一口,动了动一直并着的腿。
“走么?”
小五子手扒在窗框上没说话,还一直安安静静看着,舍不得收视线。乔奉天也就再舍不得出声催促了,垂眼看着小五子鼓出的胸膛贴着门板微微起伏。
“小叔,放我下来吧。”
“没事儿,你想看就再看看,你一点儿也不重。”
小五子紧接着沉默了很久,“我阿爸那段时间晚上老出去,我问他,他就让我不要多问,也让我一定不要跟你多说。”
乔奉天一怔。
“小叔我如果当时没听阿爸的跟你说了,阿爸是不是就没事了……”
乔奉天看他一动也不动,依旧贴着窗。
如果小五子真的跟他说了,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乔梁继续这么为了三俩个外快做这个累心累人也不合法的活计。自然也就不会发生这么不可预测的事儿。
可这个又怎么能跟小五子承认呢,又怎们能他从这个年纪就要负担着一辈子的愧疚呢。
但乔奉天又不知道怎么答为好。
说是,小五子会伤心;说不是,那这件事情就变成了注定的了,不可逆的了,完全没有可以回望的余地的了。那样会不会就让小五子以为,生活真的就像林双玉说的那样,他该让你受苦的时候,一切就成了注定,怎么躲都躲不掉。
他真佩服郑斯琦那样的人,对什么样的事儿,都有自己的逻辑,不因外界的变化而变化,无论换成了怎样包装后的命题,都能妥善合理的应答。对大人,对小孩子,你来我往,既不会言语无味,也永远都能那么从容通达。
“怎么会,你不要这么想,这不是你的错,这事和你没关系,知道么?”
乔奉天思索半天,只说了这么听起来尤其无力的一句。
等他想再补充点什么的时候,乔奉天才感觉怀里的身子一抽一抽了起来。乔奉天伸手把小五子的脸扭过来一捧,看他的两道眼泪水亮晶晶缀在颊上。小五子哭起来毫无动静,只知道一味抬袖子低头去擦,越擦越多,擦的手背上都是水迹。
“怎么了?怎么了?”乔奉天把他的头往肩上一按,转身往房门的反方向走,“别哭,恩?不哭好不好?”
“从来不哭的怎么也哭了,恩?”
“让你奶看见要心疼咯,快,忍忍。”
“没事儿的,真的,你阿爸没事儿的。”
“眼哭肿了枣儿明儿见了要笑话你的哦。”
……
乔奉天往小五子背上轻轻地拍,像哄一个放赖不睡的小婴孩。动作疏涩也没节奏,倒像是自己也在慌乱中着似的。
李荔身子突然不大舒服起来,杜冬只能先打车带她回了家。临上车前,冲着乔奉天比划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有什么事儿及时联系我。
“恩,路上小心,真难受就去开点药。”
“哎谁知道她怎么回事儿呢。”杜冬半身没进车里,手撑着门框,“我说的你记住没?有事儿想着我!别老自作主张藏心里谁都不告诉听见没?你这人就是——”
“哎是是是,记着了,走吧你。”
乔奉天打断他,冲他摆手笑了一下。
他看出租亮了下通红的尾灯,驶向前,在拐弯处的一排行道树里隐匿了,才转头去看林双玉和小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