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59)
郑斯琦看他,“那你……”
“我哥。”
乔奉天手里的动作顿了,“我是为我哥,他那时候要上学,要骑车去镇里,得带饭。我想着得让他吃好,还得吃的比他其他的同学好,不能让他打开饭盒盖子不舒服,要笑,要想动筷子,就这么简单,这么个念想。”
念想。
郑斯琦在心里咀嚼这个词。这感情真纯粹澄明啊,感觉又轻又透像一滴水,落进池子里就融了,莫之所终。
乔奉天煎了一盘煎饺,香菇木耳快炒了里脊,出锅前又寻到一朵打了蔫儿的尖红椒,摘了蒂抖落了籽儿,切片一并丢了进去。余得的菠菜做汤了,总嫌料子不多不足,加了蛋花,另又勾了薄芡。郑斯琦端上桌一摆,觉得很像样,才觉得是一顿顿真真正正的家常饭。
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就能被撑的鼓胀饱满。
郑彧迫不及待地撒丫子乱跑,从自动消毒的洗碗橱里拿了自己单独用的饭勺饭碗,举着让乔奉天帮盛不算,餐桌上也要挨着乔奉天坐。乔奉天一一应了,顺手把她抱上了椅子,郑彧顺势往他脖子上一勾,好险没给勒的向前一个踉跄。
煎饺金黄的脆面儿连成了完整的一片,郑彧交叠着使筷子,夹东西费劲儿,乔奉天就帮着把它一只一只的地分开,拣脆又不焦的饺子递进她圆圆的粉碗里。
郑彧指着豁了的那个口子,“少了一个呢。”
“我吃的。”乔奉天把碗往郑彧嘴边推了推,把她耷拉出一小截的衣袖挽高了一道,“筷子要再拿高一点最好。”
“这样嘛?”郑彧比给他看。
乔奉天笑,“这样是炸油条。低一点,这里。”他用食指比了比筷子的印花至下约两厘米的位置,“中指托在这里,不用扣死。”
郑彧平常用惯了勺子,乍不乍使筷子,手跟刚长出来的似的不像是捉了两根木条,倒像是握了两尾游鱼,不受指使的在掌心扭摆。郑彧拧起眉心,像较上了劲儿。
“这样嘛?”筷头松松搭住虎口,不稳当地虚扣。
“拇指按住,别让它乱动。”乔奉天绕过她的后背,半环着她小小的身子,伸手上前半扣住她的柔软小手,带着她一起捏住木筷,伸手递向盘中,“跟着我一起。”
乔奉天说话的暖暖气流就掠在耳垂旁,郑彧窝坐在乔奉天怀里咯咯地笑,像是玩儿个什么可有意思的小游戏,夹住了煎饺,就像钓上了一条食饵的金鱼,眼神儿都倏而亮了。郑斯琦坐在餐桌对面,夹了一片木耳进嘴,隔着一帘挂灯垂垂的昏黄,撑额头看了一眼耐心且认真说讲的乔奉天,笑了一下。
听见他的笑,乔奉天便抬头看他,“你也不教?”
“顺其自然呗。”
乔奉天微不可查地摇头,像不认同又无可奈何似的。也没多说,继续他的私人小课堂,低头从细微末节处仔细地教郑彧使筷子。
郑斯琦很喜欢乔奉天这个人的温柔细致,无时无刻,润物细无声,不因自己意绪的偏颇而有所改变。现在这么一迳看过去,又怎么能看得出来,他其实心情低落,他沉闷抑郁,有家,暂时回不去。郑斯琦也心疼他这样圆融的个性,可不能伸手去摘他的面具,就只能配合他去忽视,忘记。
这份心意来的并不空穴来风,也不莫名其妙,只是不合适,不妥当。既然意识到了,就要看清楚,就要收纳好,不能出岔子。
填饱了肚子,郑彧缺着一篇周记,被郑斯琦赶去了小书房;乔奉天想走,也被郑斯琦拦了。
“你回家我不拦。”郑斯琦站在玄关,“你要是想去大街上瞎溜达,那不行,不能去。”
“我不溜达。”
“那走,我送你回家。”
乔奉天又急忙摇头,“不,暂时不。”
“那就去我书房待着,我给你泡咖啡,等等有东西给你看。”
没等对方应下,郑斯琦就往厨房走,乔奉天转身叫他,“哎我那个——”
“挂耳咖啡行么?”郑斯琦停下来询问,不容他拒绝推辞似的。
停了一刻,乔奉天才懈下肩膀摇头,走出玄关回到客厅内,“不喝咖啡,睡不着。”
“那红茶,要么绿茶?”
乔奉天依旧摇头,“也睡不着。”
“那热牛奶?”郑斯琦执着于要泡一杯什么。
乔奉天怕他接着再问出个橙汁儿酸梅汤什么乱七八糟的,便点头道,“热牛奶可以。”
郑斯琦的书房不算小,没开灯,杂七杂八的东西填了了个半满,门后还架了一辆郑彧的粉色小自行车。东角一台书桌上放着正待着机Macbook,边儿上马克杯是深栗色的,磨砂的质地,干干净净地盛了半杯水,耷挂了一只小巧的茶包。
乔奉天顺着光滑的桌檐一路抚过去,看书桌后头是一只网面的黑色靠背椅,椅背上搭了一件浅灰色的灯芯绒衬衣,衣上有姜黄色的木制圆扣。乔奉天见折的不齐整,会压出道印子,就自然而然地伸手拿过来掸了掸。
一掸开,就无意掸出了郑斯琦身上的味道,领上扣上,衣摆袖口。这件是他穿过的,贴身的。
不仅是衣上,这个房间里本身就有郑斯琦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对方总待在这里敲打键盘工作的缘故,这个房间有气质,端正谦和,包容有度,和他那个人是契合严密的。乔奉天刹那间想去嗅一嗅衣领,又倏而又皱眉惊异自己想法的出脱荒唐。
没开灯,太昏暗暧昧了,以致容易脑子发热,一时冲动。
乔奉天掌心发热,贴了贴额,转身去按门口墙边的壁灯,手攥着衬衫硬.挺的袖口。
郑斯琦也是毫无预兆地转角,几乎来不及躲,只能下意识抬高端杯的左手,既不能烫到他,也还得用余下的胸膛去护他的额头。
“没事吧?”
乔奉天被挡的一怔,抬手抵他的胸口,“我想开下灯……没注意。”
郑斯琦呼吸与说话,胸膛是有明显起伏的,在乔奉天微抵着的掌心下升起落下,匀静平缓。最后一个字出口,也会带着轻微的震动。乔奉天收回手,才觉得掌心更烫,像拂不开这温度了一样。
“急吼吼的干什么。”郑斯琦低低笑,“也不看路。”
想到手里的东西,乔奉天不自觉地撒开了攥着衬衣的手,躲避似的。衬衣躺下去,化成了铅色一滩匍匐在了脚边一地,笼统一概的如软模样,煽情暧昧,又凌凌乱乱。
第65章
乔奉天怎么可能不尴尬。落在脚背上的是他穿过的衣服啊,像什么话。
乔奉天弓腰去捡,郑斯琦却快他一步,以致他只来得及看到乌黑的发顶掠过他的眼角鼻尖,地上的衬衣便被拾起了,“没关系,我来。”
郑斯琦乍现在眼前的脊背,像长着丰茂秋林的一线青色山脉,被居家的外衣温柔包覆,特别内敛的好看。有一种有钱人的惯玩的玩意儿叫赌石,单花重金猜一块原石,削去外部坚硬晦暗的石衣,里头究竟是顶好的玉质,还是泛泛不值的东西。看人,交际,窥伺和探寻的方式,有时候和赌石很像。
但郑斯琦是不必赌和不必猜的,他只要说话,就会觉得他血肉下深埋的那副骨骼,都是优秀漂亮,且错落有致的。
乔奉天往后退,担心他直身的时候,会触到自己的身体。
“我不是——”
不是在故意看你的衣服,我只是。
“端着,热牛奶,一点儿糖都没有。”郑斯琦站直,打断他再一次逻辑不清此地无银,含糊不能自洽的解释,把衬衣利索地往臂弯里一搭,单想把手里的马克杯往他手里放。
乔奉天“啊”了一声,抬手去捧杯底。
“那里烫。”郑斯琦把马克杯转了近半圈儿,“捉杯把,不烫。”马克杯的那只小耳朵,正对着乔奉天的手心。
他这时候才看出来,这个马克杯是和郑斯琦桌子上的那个是一对儿的,或者说一模一样;也是磨砂的,栗色的。乔奉天一时起了一个机灵,手抖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于是撒了几星乳白色的水点子在手背。郑斯琦伸手替他默不作声的抹了,一两滴罢了,也就没再问他烫到了没。
古怪的气氛,湿滞不畅的梅雨天儿似的,惹得一身不轻快不自在,像被什么拖曳着裤脚衣袖一般。
郑斯琦把衣服搭回椅背,将单反的内存卡插进了Macbook的卡槽,“给你看点儿照片,都是今天拍的,有喜欢的,我都帮你洗出来。”
乔奉天坐的是个木制圈椅,仿古的设计里又融进的后现代的绮思,就是搬起来特沉特重,就像现在乔奉天想往边上再挪一挪,都觉得挪不开。只能贴着左手边的扶手坐,让开了半身的空隙。
“你要不挪到二环路上去算了,恩?”郑斯琦转过头看他着他笑,敲鼠标的动作不停,“坐那么远看的清么?”
“我视力特别好,特别特别好。”
郑斯琦便笑,“特别特别,那是得好成什么样儿?”
“公交车。”乔奉天用手触着马克杯的杯沿,“基本上隔得老远看个大概轮廓,我就能看出来来的是哪一趟。”
“你那是连蒙带猜的吧?”
乔奉天倒还真认真歪头思考了一下,“那换一个……那就字儿,打印出来的那种小四的铅字儿,隔得再远我都能看的清。”
“真的假的?”
“骗你是小狗。”话说的很率直。
“那我试试。”
郑斯琦颇有兴致的拿过来手边的日历本儿,挪后身子,把它端在胸前举平,与乔奉天的视线并行,“这么远也行?”
“再拿远点儿都行。”
郑斯琦拿低头,用指尖搭住一枚小字儿,“这个?”
“挡上了,你挪开点儿。”乔奉天拨弄了一下耷在眉下的刘海儿,看郑斯琦清净的指甲像剔透的玉片,跟着指尖退后了一寸,眯了下眼睛,“露,丹枫白露。”
还真是个“露”字。郑斯琦一面惊异地笑,一面不死心,翻换了一页,再指,“这个?”算是故意使坏了,指了一枚比小四字体更小的副标题,任谁掸眼看,都是一道含混的淡灰色。
“后,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乔奉天笃定地,把副标题的这一句小诗整个地念出来。郑斯琦低头确认,接着抬头比了个拇指,“厉害。”
“我就说吧。”乔奉天脸上泄露出来的一点点自矜,特别的细微不明显。
“就还挺羡慕你这种体质的,怎么着都不近视。”郑斯琦把日历摆回书桌,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尤其像我初中就架上眼镜的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