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39)
保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我、我找人!”
“找什么人?”保安用警棍顶顶檐帽,眨了眨眼。
“我找——”
“嘀”的一声响,抢救室的电子门开了,里头钻出一个只露着一双眼的护士。他敲敲手里的写字板,对着人群喊。
“乔梁!乔梁的家属还没到么?!”
“这!”
乔奉天听了浑身一激灵,转过头高高举起手,嗓子一缩一哽,声音都喊劈了叉。护士一听,远远伸手指着乔奉天的脸。
“马上跟我进来!快点儿!”
护士冲他伸了伸手,口罩覆面,只能看得清一双眼。
他快步地跟着护士进了抢救室里。显拥挤的空间里,惨淡白光,药物的味道浓而辛涩,嗡嗡的吵嚷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痛吟,抢救室一直是让人直面就会感到不适的地方。走到拐角一台拉着帘子的病床,乔奉天看护士停下了脚步,转头问他。
“弟弟?”
“对……”一帘之隔,洪陈根本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还有其他家属么?”
“阿爸和阿妈……暂时不在本地,其他,没有了……”
护士了然点头,只淡淡睨了一眼写字板,语调平淡而不徐不疾。
“伤势比较严重,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是交警送过来的,办了欠费,等等去缴一下住院手续。医生那里还有手术文件和通知书,男孩子,坚强一点,情绪不要太激动,抢救室里还有其他人,好么?”
说完侧身拉开了挂帘,让出了空间。
胸腔里擂鼓似的“咚咚”不停,下一秒就畏惧地惶恐而想逃避,却又不得进到帘子里。
有些东西,一次就能入心而不是入眼的。
细细密密的电线牵连起周围嘀嘀作响的周密仪器,时刻监测着心电血压与细弱脉搏。
乔梁蜷躺在病床上,盖一层薄被,身下的床单凌乱而血迹殷红分明,几乎浸染大半。肿胀的脸上歪戴着呼吸面罩看,随意贴了几道医用胶条缠住耳朵固定。裸露在外的眉眼,染着未擦净的干涸血迹,眼皮虚浮,半启半合。
眼缝里蒙着一股将死之气般的黯淡与涣散。短促艰难地呼吸起伏,仿佛都是一种不可逆的流逝消散。
乔奉天的喉咙干得一阵发紧,像被虚空里伸过来的一只无形的手死死钳住了,感觉下一秒就要掐断气儿了。洪陈有点慌张地想张口呼吸,想开口说话。
可是该说什么呢,想不到。
脑子乱的想不到任何合适的话——能完完整整讲出来,不会牙齿打颤咬到舌头,不会说到一半就崩溃的大哭起来的话。
乔奉天艰难地抬脚,挪近一些,企图能站到床边,握一握乔梁的手。他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的身体突然微不可查地一阵抽搐蜷缩,从呼吸面罩里发出一阵喑哑模糊不成调,且没有意识的呻吟痛呼。
听得乔奉天头皮一炸,瞬间血色全无倒退一步,怔怔看着急诊科的看护医生闻声贴上前。
乔奉天神思恍惚地连忙转身后退,一脚绊在了床腿上,向前踉跄了一步。他抬手捂上嘴,牢牢紧紧地咬上牙根,紧的腮角迸出,几乎要把后槽牙,碾进牙床里。
郑斯琦接到乔奉天电话的时候,车正开到利南附小门口。见了来电号码,也没多想,直接按开了蓝牙。
“恩?怎么了”
郑斯琦的声音听着很有温度。平和地让乔奉天旋即一滞。电话那头有清楚的背景音,室外,街上,人声掺着鸣笛。
“郑老师,麻烦你接一下善知,稍、稍微帮我看一下,我晚上就去接他,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行么?”
郑斯琦一愣,“怎么了么?”
乔奉天顿了一下,“一点小事。”
“可以是可以……他要问我怎么说?”
乔奉天又接着说,“就……说他爸临时加班,我这儿客人太多抽不开身。再麻烦你跟他说,我很快就过去,让、让他别着急……”
郑斯琦推开车门下车,抬头看俩孩子老老实实,牵手立在门卫室门口。
“可以。”
“谢谢你。”
挂了电话,郑斯琦紧紧盯着屏幕看了挺久。他既不傻也不聋,他分明听见对方话里微不可查颤抖,和旁边不知道谁喊出的几句“起博”、“心率”、“盐酸肾上腺素”。
是在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要把一些生活中痛苦的跌宕写进去
洪陈是原先一本夭折的文里的人物,这句话是从那里剪过来的那本书没发,存在了自己的小黑屋里
害怕被人怀疑抄袭所以说一下
对不起_(:彡」∠)_
第41章
扶疏路四岔路口的交通事故,迅疾登上了利南傍晚的各大晚间新闻节目。只是再险恶的经过,也能加工过滤成不咸不淡的一分钟新闻稿。蜻蜓点水,一掠而过,成了饭后谈资。
乔梁是飞来横祸。
在扶疏路的四岔路口躲避抢黄灯的助力车,紧急转弯,被超速疾行的水泥罐车猛烈撞向路口中央。车身报废几近面目全非,副驾驶还坐了一个要去利南南站乘高铁的女大学生。
所幸被撞前一刻,乔梁猛向右打了两圈方向盘,护了女生一命。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女生人还清醒,乔梁则昏迷不醒,意识全无。
乔奉天怔怔被交警围在了抢救室的门口,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突跳,深深蹙眉,完全消化不了此刻的境况。
眉毛丰盛的交警拿笔敲了敲记录本,上唇的胡茬随着语调上下颤动,“当事人在外头开黑车揽私活做家属的都不知道么!”
“我、我……真的不知道。”
乔奉天绞动手指,低头努力回想着乔梁话语里的蛛丝马迹。只是想来想去,除了察觉出他总是时时疲倦之外,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瞒着自己做起这种摆不上明面儿的生意。
“不知道?”交警摸了摸胡茬,“他这车,本来就是非法运营车辆,是要扣留罚款的,我们这边也查了车牌,这车户主还不就是他本人!也没有上保险!现在真出了事儿,哎我问问你们你们,钱谁赔?责任谁担?啊?!”
“人小姑娘家长还不知道呢!”
周围一圈过路的医生病人,纷纷忍不住回头或是停步探视,都侧着耳朵,一小撮一小撮地站着侧耳议论。乔奉天没说话,盯着自己的鞋尖,心乱如麻。
钱谁赔,我来。责任谁担,你们说谁就是谁。乔奉天不在乎,没有余力去分神去关心。乔梁躺在里头生死未卜,他只想知道他能不能活下去。
就算现在天立马塌个窟窿洞,都没有这件事情来得重要。
后头两个戴檐帽的小交警扯了扯前面人的衣服,侧耳小声咂了句嘴,“刘队,差不多得了啊,人家属还搁里躺着呢……”
“啧。”男人抖了抖肩,拧上笔盖儿,插进了前襟的衣兜,嘴巴微动,极低极快地轻轻说了一句。
“知法犯法,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个人到底要多有多高的阅历,才能把别人的痛苦看的如此高高挂起,事不关己呢。乔奉天不知道。他深谙处世为人,不能把自己的经历拿来绑架别人,也别随意试探人性。看惯了瞬间生死的职业从业者,对待他人,冷漠以待是太惯常的现象。
可疼在自己身上,乔奉天才觉得不可遏制地愤怒。他把手攥紧,掐到关节泛青,掌心出汗,再慢慢松开,脱力地垂在腿边。
“对不起。”
交警挑了下眉,半天没言语。末了顶了顶檐帽,咳了一嗓,“我们这边就先回队里处理一下细节问题,后续还要联系,请保持手机时刻通畅,我姓刘。”
“麻烦了。”乔奉天抬头看着他。
“……应该的”
郑斯琦来电话的时候,乔奉天正不安地徘徊在抢救室门口。抢救室规定周密严格,不允许家属超过规定时间多待。乔梁现在心率脉搏血压皆不稳定,达不到推上手术台的标准。脑外主任正加班加点开着临时的一台,还要再等一会儿才能来看诊。
杜冬的电话他全部没接,余了电话簿里七八个未接来电。郑斯琦的接了,纯是害怕小五子出了什么状况。
“喂?”乔奉天坐在长椅上,胳膊支在膝盖上,手掌抵在额头上。
“你在哪儿?”
乔奉天顿了一下,“店里,小五子是不是问了?你跟他说……”
“你说实话,他没问,是我在问你。”郑斯琦看着倒车镜。
“就……医院。”乔奉天答得含含糊糊。
“利南市里?”
“对,没什么事儿,你别和小五子说,我等等,等等就过去接他。”乔奉天用指尖掐着眉心,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能走得开,什么时候能理好敷衍隐瞒的措辞。
“知道了。”
郑斯琦关了蓝牙,变道右转开上了一环。
乔奉天的十个没事儿里,大概只有一个能信。郑斯琦摇下了半扇车窗,吸了口气,又踩了下油门。
利南市里医院郑斯琦来得不少,一方面是常带郑彧过来打疫苗,一方面是常被郑斯仪一个电话催来,充车夫免费替她搬单位发的一堆油粮米面。郑斯仪今儿不值班,郑斯琦就把她叫来家看着俩半大的孩子。
不清楚乔奉天的具体位置,只能先进了急诊大楼。郑斯琦站在原地巡视一圈,却很快就寻到了对方的身影。
乔奉天坐在一排水蓝的塑胶长椅上,弓腰,埋头,两手交叠,十指扣紧,抵着额头上。大厅高高天花板上投下的白光笼在发顶,显得他单薄渺小,像个随意复制粘贴上去的粗糙背景。
那个姿势,既像是信徒的忏悔,又像是虔诚的祈祷。
郑斯琦走得急了,微有些喘。他原地立着,静静看了一会儿,理了理衣领走上前。在他边上的椅子上坐下。
“怎么了?”郑斯琦手搭在他的右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乔奉天抬头,一刹满眼迷惘。郑斯琦才看清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眉目于是就更显得浓重,眼下的淡青色于是就更显得郁郁。
郑斯琦的心忍不住就跟着一揪。
他敛下眉目,又继续追问了一句,口吻更轻,更试探,更觉得事情严重,“怎么了?”
“你怎么过来了?”
“不太放心。”
乔奉天没说话。既没问他小五子呢,也没他怎么找到的。他清楚,郑斯琦要是预备好了来找他,旁的事情一定能处理的滴水不漏严丝合缝。没必要问,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