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113)
只是近半年来,像一波跌宕的周期线一般,乔奉天那些细小的不确信和惶惑,似乎又回来了些。即使他确信两人真的已经到了密不可分的程度,那些豌豆垫在层层絮下的感觉,还是会有。
不是什么淡了,而是到了关节位置,即将质变了。
送郑斯琦下楼,老爷子在前,郑斯琦在后。
“没见过你妈这德行吧?”老爷子回过头来笑,“慈禧似的,原先还是个知冷知热的前丈母娘呢。”
“那倒没有,妈一直对我都是笑脸。”郑斯琦开他个玩笑,“也就跟爸您了。”
老爷子似假似真地叹口气,背过手捶捶腰:“哎哟可不嘛……那怎么办呢?好赖大半辈子都过来了,谁能离得开谁啊,谁离开谁都活不了……”
郑斯琦没说话。
“到岁数了都这心态,越活越小,越到最后想得越多。”老爷子摸摸鼻子,摊开手给郑斯琦看手腕儿,好几处紫红的小印子,“半夜里疼啊你妈,睡不着,你看给我掐的。当我醒不了呢,给我掐成这样我哪儿能不醒。问她怎么了,还跟我说没事没事,让我继续睡。老伴老伴老来作伴,小节不重要。”
郑斯琦正想说什么,就见老爷子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点了点自己的右手。
“戒指。”
“啊?”郑斯琦下意识摸到了自己的手上,摸到了那个硬硬的环,“这个。”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爷子咂嘴皱眉,语气轻松释然:“躲什么,我老两口高兴呢。”
郑斯琦便把手自然而然地垂在了腿边。
“这人和人的关系就这样儿,有时候说断就断,有时磕磕绊绊颤巍巍的,嘿,它还就是一辈子了,你说怪不怪?所以啊。”老爷子搓搓手掌,笑出一对儿深深的法令纹,“遇到了就好好珍惜,好好在意着,修修补补也不伤大雅,但也不是叫你过分抓着不放,你要知道这个关系啊,它都是有自己的一套规律的,不可能说是一直好,也不可能说是一直坏。”
此消彼长,涓涓细流,积年累月会阻塞,积年累月也会自行疏通。
郑斯琦轻轻开门上车,因为乔奉天又睡着了,安然仰面袒露着睡颜,不再像以前那样,瑟缩着,遮着,业业矜矜地躲避着了。郑斯琦在驾驶座上靠着,就这么静静看了他十分钟。这十分钟内,心里眼里,鸟语花香,伴着街道上行人往来的脚步,与车水徐徐驶过的引擎动响。
郑斯琦默不作声地把手对过去,和乔奉天微微蜷着的手比在一块儿,让两枚戒指,彼此贴近。
还真去了水族馆。俩人对吃喝玩乐都不怎么敏感,想破头也没想出来去哪儿,商量了半天,水族馆不错,冷热适宜又是室内,就它吧。工作日的水族馆冷清得叫人看着落泪,拱形的深蓝海底隧道里,只有零星几位的游客停停走走,接头侧耳。水中游鱼悠然自在,知足常乐地生存在这个与海相比,方寸之地的玻璃展馆内,如缤纷珊瑚,如通透水母,如小鲨和电鳗。
其实挺无聊的——倘若对海洋知识没什么兴趣,还有点儿冷。郑斯琦把自己的开衫解下来,给乔奉天披上,牵过他的手,慢慢地走。
“我最近是不是有点儿,无理取闹?”乔奉天把五指穿进他的指缝内,抬头,看头顶掠过一只雪白的鳐鱼,“让你觉得不自在了?”
“不自在倒没有。”郑斯琦摇头,“也不觉得你无理取闹,倒觉得你可爱了,会有乱七八糟的小心思了。”
乔奉天笑:“多了就烦了,我挺怕的。”
“怕?”
“怕我俩……真就哪天淡了,我变得烦人了,你不喜欢了,我们就跟那些分床睡的中年夫妻似的。”
愈往前走,拱形的展馆隧道面积愈是空阔,其他人比他俩走得快,于是四下寂静,只有不出声的水和鱼,能听见轻微反响。
“我总说喜欢你喜欢你,到了这个年纪,你还是会担心么?”郑斯琦语气温柔地问他。
“嗯,会吧。”
因为人心难测,似假似真。
“是因为你太喜欢我了,所以会怕?”
“是吧。”乔奉天承认。
“傻。”郑斯琦搡了一下他的肩,“知道自己喜欢我,却不相信我会一直喜欢你。”
“就是傻,轴,瞎想,没辙。”乔奉天皱了下鼻子,低了低头,看看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可能在心里还是觉得你永远不会变卦不会走,才开始学着作天作地的,不那么小心翼翼吧?”
郑斯琦停下来,牵连着乔奉天也要停下来,郑斯琦扳正他侧着的身子,低头下去和他接吻。
仔细想,他们这些年接吻的次数一点儿都没有慢慢减少,虽然那种电流窜过身体的酥麻感觉已经逐次消解,不那么情悸而颤栗了,可从来也没觉得它寡然乏味,没有进行的必要,反倒是低头下去,和踮脚仰起的动作,成了肌肉记忆,下意识就做了。早起,见面,睡前,随便怎样,就是想要亲一亲。
乔奉天把手挂上郑斯琦的脖子,闭上眼睛。
郑斯琦这些年,由烟草味变成了薄荷味,因为有时候还会有点点想念那种吞吐的快感,因为是一刹的念想,含颗薄荷糖就好了。大体来说,戒烟成功,已经是个毫无无不良嗜好的满分男了。乔奉天以为自己是喜欢那股烟草味的,所以当他戒烟成功后,高兴里也有轻微不可察的失落,可真当那味道变成了薄荷,他又喜欢上了薄荷。并非他朝秦暮楚,而是他在意的始终是那气味所依附的对象。
郑斯琦咬乔奉天的嘴巴,小力地吮他的唇珠。
还是说起这些年,乔奉天又经历了些变故和磨难。好在与以往不同的是,郑斯琦庆幸自己已然能陪在他身边,不能说百分百地保护与劝慰好他,至少能替他遮去一半的风雨,告诉他,你做得很好,不要哭有我在。郑斯琦有时候觉得不够,恨不能做得再多一些才好,结果发现乔奉天已经满了,知足地不要更多了。就因为这样,他才怜惜到心里发堵,想把他完整地吞掉。
一吻太长,亲得乔奉天满眼金花,扶着郑斯琦说我要发财了。
郑斯琦笑得喷饭,亲他眉心,鼻梁,苹果肌,说:“我也是第一次和人爱那么久,我也不知道你这想法正不正常,我就知道,长长久久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一辈子,我们跟他们也一样。”
“嗯。”乔奉天点头,闭着眼让他接着亲。
“你可以继续担忧,继续觉得你老了,觉得我俩会痒,你还可以找我吵架,跟我分床睡,找人私家侦探调查我我,找我摔锅砸盆。”
“起开,我才不会咧。”乔奉天笑得直抖,伸手过去拧了他一下。
“我打比方嘛。”
郑斯琦情深且笃定地看他,眼里蒙着一层水族馆的普蓝色:“因为那样比较有意思,而且你迟早会发现,点点滴滴,滴滴点点的,我还是很爱你,你忧虑的都没发生,你胡思乱想很多,结果一回头,发现已经跟我走一辈子了。”
年底,郑斯仪儿子豆豆大婚,郑斯琦忙前忙后,却缺席了晚宴。因为乔奉天不愿拿掉戒指,便不出席,郑斯琦陪他一起不出席;
隔年初,郑斯琦把现在的房子过户到了郑彧名下,在高新区又买了一套双人公寓,依山傍水,忒适合养老,写的他和乔奉天俩人的名字;
隔年中,郑斯琦带乔奉天去新西兰办了无国籍注册结婚,乔奉天对着两张纸,笑说没个卵用,中国不承认,郑斯琦回他,就算是形式,我也要跟你走一遭;
隔年末,小五子的成绩蹿升到了全年级第一,提前保升了利大附属高中。郑彧中游,但语文很好,作文竞赛拿了国家级的奖。有篇文章,写得清新委婉,笔触细腻,被贴在学校的展览墙上。校园开放日的时候,郑斯琦偶然瞥见,拍了末尾一段儿,给乔奉天发了过去。
“我这不足一生的短短十几载,云起云落,斑斓缤纷,从未觉得辛苦。我最不幸的,是我从小就没有本该最爱我的妈妈;而我最幸的,则是我有两个我最爱的爸爸。点点滴滴,滴滴点点,特别幸福。”